路旁荒芜的农田。丛生的野草中有个什么东西在动。李春走近细看,原来有两只羽毛光泽的野鸡蹲在窝儿里。李春轻轻放下麻袋,猛扑下去,一只飞走,一只被捉住了。飞走的一只停在附近一棵矮树上“咯咯”叫着。
李春将活捉的野鸡用草藤缚住双足,提着,扛起麻袋继续赶路。
另一只野鸡扑打着翅膀朝前飞去,停在李春前面的矮树上,拼命地“咯咯咯”叫着。李春翻过一座小山包,转入一条小路,仍然看见它在自己头顶盘旋着……它这执著的追赶和厉声的呼唤,使李春犹豫了:要不要释放这只肥大的猎物?然而,他将手上的猎物掂了掂,还是决定拿回家去给丰儿打个“牙祭”。
六
桂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她突然睁开眼睛,茫然回顾。
巧巧和张三娘忙俯下身去:“好些了么?”“怎么样?”
桂香露出微笑:“做梦哩!……”
巧巧兴奋地:“梦见什么啦?”
桂香:“梦见收庄稼啦!……哎,巧巧,你别老是守在这儿,该种地啦,再不动手,就误季节了……我,我已经好多了,你们明天就下地!”
张三娘两眼含泪望着桂香:“你,你省点心吧!”
巧巧:“我们队上还没个生产队长哩!再说,男劳力好些都出门了,留在家里的……”
桂香:“得叫他们回来,快一点儿回来!不能再耽误了这个春天。”
桂香似乎很累,无力地躺下去,轻声叫着:“丰儿……”
张三娘忙大声呼唤:“丰儿,快回来!”
无人答应。
桂香露出微笑,仍轻声呼唤着:“丰儿……”
(桂香的回忆)桂香屋前的桃树还更幼小些。夏天阳光灿烂的日子,刚从外面开会回来的桂香站在桃树前呼唤:“丰儿……”远处,李春手提锄头,肩扛着七岁的丰儿回来了。丰儿挎着小书包。桂香含着幸福的微笑从丈夫肩上把丰儿抱下来,并接过丈夫手上的锄头。丰儿扑进桂香怀中。李春望着妻子:“这一回你们的会开得好长啊!”桂香没有回答,脸上掠过一丝疲乏的神色:“事情多得成堆!……进屋吧,站着干啥!”她望着丈夫身上汗渍的衣服,不无内疚地:“把衣服换下来,我今晚给你俩爷子洗洗吧……”屋内,方桌上放着还未打开的行李,丰儿拿起一面锦旗,抖开来。簇新的锦旗上有两行夺目的金字:“再接再厉,早日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李春望着,脸上露出喜色:“县委又奖励我们社啦!”
桂香睁开眼睛,望着床前的张三娘,露出一丝微笑。张三娘不解地望着她。
荒坡,新坟。
一群孩子爬上坡来。
丰儿指着一丘新垒的小坟,向他的同伴介绍:“这儿,这儿是我妹妹。”
一女孩:“你的妹妹,我们没见过你妹妹呀!”
丰儿认真地:“你不信?”
此时李春翻过山来,从一旁绕过。他肩扛半麻袋玉米,怀里揣着活蹦乱跳的野鸡,风尘仆仆地走来。他听见丰儿的声音:“她刚生下,就死啦!”
李春一惊,目光落在那一丘新坟上。
咚的一声响,李春闯开家门。
李春站立在妻子床前,汗流满面。
张三娘俯身叫着:“桂香,桂香,他回来了。”
桂香处于昏迷之中。
张三娘对李春:“你呀!出了门,就不念着家里。没心没肝!……”
李春跪了下去,叫着:“桂香,桂香……”他抚着床沿忘情地哭了起来。这个坚强的汉子伤心地哭着。
丰娃子奔来,俯在李春身上哭了。
巧巧随丰娃子进屋,见状,也捧面而泣。
张三娘饱经忧患,早已没有眼泪了。她怒冲冲地说道:“哭个啥子呀!当家人回来啦,快拿个主意呀!”
桂香眼睛微微睁开来了。她无力地转过脸来。当她看清了是李春时,轻声地、然而是幸福地“啊”了一声。
李春止住哭泣,站起身来,问张三娘:“送医院吧!”
张三娘犹豫地:“医院?……哎……”她的目光转向李春进门时扔在地上的麻袋。问:“带回来啥子东西?”
李春忙奔去解开口袋结儿,捧起一捧玉米来。
张三娘露出喜色:“眼下,这东西比药还灵哩!”
金黄色的玉米粒儿宝石般闪着光亮。
石磨飞快旋转着。李春在推磨。
半锅玉米粥。李春搅动着。
床前,油灯下,李春将一匙玉米粥喂进桂香嘴里。一匙又一匙……
夜深了。月儿西垂。
屋内,丰娃子在小床上熟睡,嘴上还残留着黄色的玉米粥。
桂香靠着枕头坐在被窝里,出神地望着李春。李春垂手站在床前。
李春如释重负地:“唉……这会儿怎样了?还喝一碗吧?……吃一块玉米馍,好不好?”
柜子上放着几个热气腾腾的玉米馍。
桂香摇摇头。
李春吃玉米馍,大口大口地吃着。
桂香递过去一张手帕,要李春去洗洗脸。
李春的脸——灰尘、汗渍、污黑。他笑了,露出两排雪白坚实的牙齿。
桂香望着他,突然勾起无限辛酸似的,掩面而泣。李春慌了手足,忙俯身过去:“你……你这是……别哭,别哭呵!……”
桂香:“是个……女儿……她死了……我们的女儿啊……没看见她爹一眼,就……”
李春:“莫说,莫说这个啦!我又不怪你!她没有活下来,能怪你么?……桂香啊,从此以后,我再不离家乱跑了,死活在一块儿。我们有两双手,不怕苦,不怕累,日子会过下去的,会慢慢好起来的。……女儿嘛,以后还会有的。你说,是不是?”
桂香凝神地望着李春。
桂香:“可是……我们农村的情形到了这个样儿,上级领导在咋个想呢?我给地委、县委都写了信……”
李春:“你呀,总是不改,人家不要你了,你还……”
桂香:“在外面没听到什么消息么?春天来了,再不把生产抓起来,可咋办?!”
李春:“哎呀!到了这步田地,还想那些干啥?好像你还是个支部书记!”
桂香固执地:“外面就真没一点儿动静?我不相信!你说说……”
李春:“什么消息也没有……呵,我在火车上碰见……碰见那个老秦了。”
桂香:“老秦?秦县长么?他怎么样?又工作了?”
李春:“不怎么样,病恹恹地,不像又当县长了。”
桂香:“他是个好人啦!……他对你说什么啦?”
李春:“……什么也没说。我们不管那些,你好好养病,我不会再叫你饿着!”
桂香眼里燃烧着希望。她用手拉住丈夫,急忙地:“你一定得说说,他向你讲了啥啦?”
李春收回手,不情愿地:“他认得我,也问起你。不说了吧,好人?好人才没好下场呢!”
桂香沉思着闭上眼睛,像是自语:“我不相信。秦县长又当县长了,形势就会好起来的。”
第二章
七
县委书记马振办公室。桌上文件报表堆积如山。马振焦急地踱步沉思。
窗外。一辆扑满尘土的吉普车驶进县委大门,停在马振办公室窗外。风尘仆仆的老县长走下车。一个干部迎上前去。
干部:“秦县长,先回家休息一下吧?”
老秦:“不啦。马书记在么?”
干部:“在办公室里。”
老秦急步向楼上走去。
马振迎着老秦:“回来啦,辛苦了。情况怎么样?”说着给老秦倒水,“唉,真要命,我被这些文件缠着,下去不了,要不……”
老秦两眼望着茶杯,严肃地:“老马呀,眼下真是困难重重呵!”
马振眼里掠过一丝阴影。
老秦:“种子不够,肥料也缺,剩下来的耕牛大半拉不动犁……群众寄希望于春耕生产,外出逃荒的人纷纷回家来了。可是,饿着肚子,这个仗怎么打法?……”
马振咬咬牙,面色苍白:“情况这样严重?目前该怎么办,说说你的意见吧。”
老秦:“不过,人心没散,我走了好些社队,亲眼看到的,人心没有散!这是最主要的!”
老秦激动地吸烟。
马振:“我看……要想个立竿见影的办法,我的老县长!”
老秦望着马振颓丧的样子,笑了笑:“群众还信任党,盼望党加强领导,这也是最主要的!眼下,好多公社、大队、小队领导班子残缺不全,急需整顿,充实一批得力干部,把群众领导起来。”
马振:“你已经说过这件事了嘛。我已经决定抽一批机关干部,加强公社领导工作。这批干部,有丰富的经验。比如,杜家福……”
老秦:“杜家福?”
马振:“这人是有点好大喜功,不过,干劲挺大的!把他放到柏树公社去当书记,怎么样?”
老秦:“唔,要他到柏树公社?”
马振:“他熟悉那里的情况。”
老秦:“嗯,你慎重考虑吧……现在,最紧迫的是调整,充实大队、生产队干部,甄别工作要抓紧搞哟!”
马振:“你看,我正在抓紧批呢!可是,老秦哪,要命的是种子、肥料、劳力……”
老秦:“种子,口粮我马上再下去,到各个粮站、有关单位去清理。你把甄别工作抓紧,只要把各级班子健全起来,有了头儿,事情就比较好办。”
马振敲了敲桌上待批阅的大堆干部花名册,搔着头。
老秦的目光又落在“张桂香”的名字上,慨叹地:“老马,下去看看我们干部和群众吧!这几年来,他们吃了多少苦头呵!……”
八
几张甄别表放在另一张桌子上。这张桌子上除了文件表报外,还乱堆着香烟、酒瓶之类。
杜家福坐在桌旁翻阅着。他看到“张桂香”的表格下面马振的批语,脸上露出愠色,眯眼沉思。
这儿是新任公社书记杜家福的卧室兼办公室。
大门口,挂着“柏树人民公社”的大吊牌。杜家福神态威严地走出公社大门,身后尾随着几个公社干部走过小街,行人躲向街沿,侧目而视。
九
黄昏临近。
出工的妇女们三三两两归来。
桂香痴立在路边。妇女们从她身旁走过,低着头。有的妇女藏起自己手中的野菜,低声地叫了一声:“社长!”从桂香身边跑过去了。
桂香望着她们,眼里滚动着泪花。
李春进城卖柴归来,他掮着一个空背架,怀里胀鼓鼓的,满脸高兴地来到桂香面前。丰娃子缠住他,伸手往他怀里掏。桂香看到他怀里装着十来个鸡蛋,不由一惊。
李春:“卖掉一百多斤干柴,好不容易才买到十个鸡蛋,真他妈的!……嗨,不过,只要有力气,也不怕!走,回去吧,煮几个蛋给你补补身子。”
桂香沉默不语。
李春:“快走吧,有风呢,明天不要到路上等我啦!”
桂香扶着丈夫的肩,艰难地走着。
一只野鸡在一个大鸟笼里蹲着。丰娃子正在喂给它玉米。旁边有一只麻袋。丰娃子的小手伸进麻袋去,里面剩下的玉米已经不多了。
李春在一旁看着,转着眼珠子。
李春:“丰娃,别喂它啦!没粮食啦!……干脆杀了它给你娘补补身子!”
丰娃有些不舍,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李春拿起菜刀在石头上磨了两下,打开了鸟笼抓出那只野鸡来。
桂香倚在门边沉思地望着晴朗的天空,这时回过头来。
李春手上的野鸡扑打着翅膀。丰娃子眼里滚动着泪珠。
桂香:“别杀掉,放了它吧。”
李春不解。惊愕地望着她。
桂香温柔地:“放了它,放了它吧!”
李春极不情愿地:“你……”
桂香从李春手上夺过野鸡来。李春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桂香捧着野鸡,高高举起,站在桃花树下,放开手,野鸡展翅飞去……但是由于在笼中关久了,它没有飞出多远就跌落下来。桂香跑过去,捧起了野鸡。
桂香:“你没力气飞了么?飞吧,飞吧……”
野鸡扑打着翅膀,又飞起来。桂香凝目远望,野鸡飞过田野,飞到丛林深处去了。
此刻,从田野里远远走来一行人。
李春机警地注视着来人。他看到前面走着的是杜家福,便疑惧地望着,继而转身将桂香扶进屋去,并将丰娃也叫进屋去,然后走出来把门掩上。
来人渐渐走近。李春不理睬,抓起斧头劈起柴来。
杜家福一行人来到门口。
一位大队干部满面笑容地上前招呼:“桂香同志在家么?”
李春:“有什么事?”
大队干部:“公社杜书记亲自看望她来了!”对杜家福一行,“请屋里坐,屋里坐……”
李春挡住家门,不让进。
人们大惊。杜家福瞪着李春,眼里冒火。
卧室内。桂香刚拿起李春的一件汗衣缝补,闻声停了手中的针线。
门外传来对话:
大队干部:“李春,别耍牛脾气啦!今天是一桩大喜事哩!桂香同志的问题解决啦!又当支书啦!杜书记特来……”
李春:“少说这些吧!什么倒霉事儿又找到我们家来啦!不干,坚决不干,你们各位请……”
杜家福:“叫桂香同志出来,我有话对她讲。”
李春:“有什么话,告诉我好了!”
杜家福:“你算什么?这是公事,跟你无关。”
李春:“我是她男人,公事我管不着,可我管得着我婆娘!怎么样?!”
桂香听到这里,迟疑地站起身来。她好像很不情愿地向外走着。但当她打开门,却看见一群人的背影已经走了。
李春回转身去,露出胜利的一笑:“都听见了吧?嗨嗨……”
桂香:“你呀,你也太……”
李春:“怎么?我不懂礼节?……对他呀,哼!这个杜家福,我恨不得吐他一脸口水!……大跃进那会儿,他在这里当工作组组长,还没把你整死呀?……我们这个社,要不是他,会糟到这步田地!……这笔账,我给他小子记着呢!如今,又扯旗放炮地来公社当书记啦!”
桂香消瘦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桂香:“可是,这日子……能熬得过这个春荒么?大家都盼着……”
李春举起自己一双筋骨突起的拳头,颇有信心地说:“你别愁!我有力气哩!我能打柴卖,我会到镇子上找些力气活儿干。我们的日子会过下去的!”
桂香怅然地:“可是别家呢?……”
李春:“还管那些闲事干啥?天要塌下来,你能顶得住?好像你还是支部书记呢!”他亲切地挖苦着妻子,并伸出手去理她额前飘拂的乱发,“别傻想啦!过去的事我一口吞下去啦!多年的汗水挣下的家业,都叫那些败家子们荡尽啦!从今以后,我铁了心啦!”
桂香哭了,无力地靠在门框上。
丰娃子提着一篮野菜回来。李春一把抱起丰娃子:“来!爹抱一抱,这几年你也受苦啦!爹对不起你!”
桂香转过身去。
一〇
夜。月光从断墙上照进小小的卧室。
李春和丰儿熟睡的脸。桂香斜躺着,大睁着眼。她在沉思。少顷。她轻轻下床,披上男人的棉袄。用手掌抿了抿散乱的头发,裹上头帕。
月光下,桂香出门,返身关好家门。
朗朗春月,蓝天如海一样辽阔深幽。
大地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下,显得凄凉,显得美。
桂香低头行走。她走得很快。
她从一间茅屋走过,屋内传来女孩子的哭声。她站住了,扶着柴门向屋内看。她看见屋内:张三娘划燃火柴,火柴光亮中出现一个美丽的小女孩的哭脸。张三娘:“乖孙女,你怎么啦?”小女孩:“奶奶,我饿。”张三娘:“熬一熬吧,乖乖,熬过这个春天,庄稼长出来,日子就好过了。”小女孩露出笑脸来。
桂香擦着眼睛离开茅屋,继续快步走着。
桂香累了,她停下来,倚着一棵柳树喘息。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
她听见一个声音:“不,不,不……”
前面小桥上站着两个人,月光的清辉中,看得出那是一对青年男女。
男的声音:“巧巧,我再也不出去了,出门老是惦念着你。我回来了,我们结婚吧。”
巧巧的声音:“天哪,这年月怎么结婚?我爹病成那样,什么也没有……结婚,总得有些准备。”
男的声音:“穷,怕什么?唉,难道我们……”
巧巧的声音:“再等一年吧!”
男的声音:“我们已经等了三年啦!”
巧巧的声音:“快了,听说上面又叫桂香姐当干部啦,这不是个好消息么!等生产搞好了,我们有了吃的,穿的,再……”
男的声音:“是么?……可是,唉……”
巧巧的声音:“别这样……哎,别这样……”
桂香拉起披在肩上的棉衣领子捂住眼睛。
这对穷困的恋人在桥上分手了。巧巧满腹惆怅地走过来,走过桂香的身边。
桂香放下棉衣领子,轻轻叫了声:“巧巧!”
巧巧一惊,上前抱住桂香:“你……上哪儿去?”
桂香:“你陪我到公社去一趟,好么?”
巧巧:“上公社去干什么?……唔,桂香姐,听说上级又给你恢复职务啦!你去开会,是么?”
桂香摇摇头。
巧巧失望地:“不是?唉……”
桂香:“今天,他们到我家来了,说是要解决我的问题哩……我想去看看,问个明白,要真是那样,我……我真想再干几年工作……这个鬼日子!……巧巧,你看,我该怎么办啦?”
巧巧欣喜地:“干吧!干吧!大家都盼着你。桂香姐,你就干吧!叫这日子快一点儿好起来吧!”
桂香:“可是……”
她们向前走去,走过小桥。
她们的背影在月光下渐渐变小了。月色朦胧起来。传来桂香犹豫的声音:“可是,能干好吗?……”随着声音,过去年月的若干情景飞快地出现在画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