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工作组组长杜家福指挥着摄影记者给大队党支部书记张桂香照相……照片登在报纸上,报纸的大标题:“柏树大队水稻亩产突破万斤大关。”……桂香拿着报纸,大惊失色……杜家福兴高采烈地对桂香说:“这一下,你成了知名人物啦!快做准备,明早送超产粮,早走一步,在报上再登个头条新闻!”……杜家福领头,敲锣打鼓的送粮行列……张桂香在一个干部会上受批判。杜家福气急败坏地:“张桂香,你破坏大跃进,隐瞒粮食产量,反对大炼钢铁……我要重重处分你……”李春冲入会场,将桂香拖了出去。杜家福等人追来,李春向杜家福怒目而视……李春对桂香气愤地吼叫着:“我早对你讲了,你就是不听!丧德,丧德呀!……”
月光下,巧巧扶着桂香来到公社大门口,艰难地爬上级级石梯后,桂香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蹲下身去,坐在门槛上。巧巧:“唉,歇歇吧……”
大门洞开。大院里各个屋子黑黝黝的没有灯。巧巧畏缩地向院里走了几步,发现一个亮着灯的窗子。她蹑足过去,从窗缝里窥见杜家福和两个公社干部正在喝酒,办公桌上,文件堆上,均放着酒肉、花生……巧巧大惊,忙退至大门外。她定了定神,拉桂香起来,指指里面。
桂香在窗下看着杜家福一伙人大吃大喝。杜家福醉眼蒙眬地:“你们,别认为我老杜犯了错误才调下来的,我没有错误!在大跃进中我是立了功的,给县上挣了荣誉的。马……马书记了解我是个什么材料……我,我……”桂香眼里露出失望与愤慨的神色。巧巧拉她退下来。
月光下,她们往回走着。
桂香神色严峻的脸。
巧巧:“唉,桂香姐,这日子该咋办呀?”
桂香平静地:“队里还有哪些人在家里?你明天通知一下,凡是走得动的,都来开会,大伙儿商量商量,这日子怎么过!”
巧巧望着桂香坚定地回答:“呃!”
一一
满载着一袋袋种子和粮食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在公路上行驶着。
春天的田野茫茫无垠……
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坐着容颜憔悴、两眼浮肿的秦县长。他探头看看后面的车辆,回头对身边的年轻司机:“再开快一点!”
司机:“县长,不能再快啦!”
老秦:“小伙子,春耕不等人啊!群众……在勒紧裤袋等我们!”
县委书记办公室。电话铃响着。
马振接电话:“嗯,是的……粮食,今天就到。”
他放下话筒。电话铃立即又响起来。
“嗯,是的……今天到,粮食今天到。公共食堂?……不能散,这是个政治问题。粮食到了,分给各食堂,让公共食堂点火冒烟,成为团结农民的核心……”
电话铃又响了。
是杜家福在公社打电话:“马书记,我是家福。”
“家福,你那里情况怎么样呵?”
“可以,没问题,坚决按马书记的指示办。”
“出勤率高不高呀?耕了多少地啦?”
“出勤率……百分之八十左右。”
“不错嘛,还有百分之二十干什么去了?”
“外流,搞投机。”
“要采取坚决措施,定期把他们弄回来。干部都上齐了吧?那个叫张桂香的支部书记怎么样?”
“张桂香……尾巴翘得比天高,躲在家里不出来。她的丈夫是个不法分子。”
“是么?要做工作呀!再找她严肃谈谈吧。”
一二
生产队的“食堂”内,社员会正在进行。有十多个妇女,几个老汉,一群娃娃,围坐在桂香周围。桂香向每一个人脸上察看着,叹了口气:“唉……这个小队,靠这几个人,地怎么种呀?”
一老人:“过去人常说:‘扯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这两年队里穷得散了架啦,各奔前程啦!桂香你又出来主事,人心会收拢的。记得从前我们这个队人强马壮的日子吧!……唉,我老糊涂了,没用……”
一妇女:“桂香,你放心,我们都不是懒人,我那男人在外面混日子,我这就叫他回来!”
一老妇:“谁不晓得庄稼是命根子呀!这两年也是逼得没法,我那儿子才出去了……知道你出来工作了,他会回来的。”
张三娘:“你们有的有男人,有的有儿子,我……我儿子媳妇都不在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还有点用,手足活儿还能干的……”
一妇女:“别说这些吧,张三娘,你儿子多年当我们生产队长,媳妇也是带病出工才死的,我们忘不了你!”
桂香深情地望一眼张三娘,眼睛红润了。
门外路上,巧巧抓着青年农民长生的膀子,拼命地往会场上拉。长生挣扎着。
巧巧拉不动了,赌气地:“你答应过不再出去了,为啥又不去开会?地不种啦?种地就要劳动力呀!你……”
长生:“我不出去,这几个月的口粮?……”
巧巧:“地不种,几个月以后不更惨么?”
长生:“哎……我得挣下一笔钱成亲呀!”
巧巧:“我不要你的钱!”
会场上,巧巧推着长生进来。长生埋着头,不好意思;巧巧也脸红了,闪在一边。
桂香:“过来,长生!你是我们今天到会的唯一的‘主要劳动’了!你回来种地,带了个好头!”
长生偷偷瞟了巧巧一眼,“嗯”了一声。
桂香望望大家:“我们就选长生做生产队队长,好不好?”
大家齐声说:“好!”
桂香:“那么,我们鼓掌吧!”
巧巧打心眼里快乐,带头鼓起掌来。
桂香:“好啦,队长同志给大家讲话吧!”
众人又鼓掌。
长生茫然地:“天哪!我……除了干活,使力气,什么也不会。”
桂香:“春天来啦,这些土地,你说说该怎么收拾吧?”
长生:“地?……种嘛!”
桂香:“怎么个种法?”
长生:“这……先得把荒草灭了。”
桂香:“可是,就剩下那条老牛……”
长生认真地:“牛不够用,用锄头挖嘛。”
桂香:“没有肥料呵!”
长生:“烧荒!把荒草烧在地里,也是肥料么?”
大伙儿又鼓起掌来。长生却又不好意思了。
一老汉:“还有个大事儿呢!……没有种子。”
会场沉默了。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人们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长生突然愤愤然说道:“不能向政府借点种子么?……我们的粮食,前些年贡献了那么多……现在难道政府就不管我们了吗?”
老人们眼里噙着泪水。他们的脸是皱纹巴巴的、消瘦的,表情是淳朴的、忠厚的。
桂香:“依我看,政府这些年也有困难……不过,党和政府不会不管我们……我相信,会关心我们的!”
一三
黄昏。
李春从镇子上回来了。他掮着空背架,提着个小布袋。
桂香和妇女们散了会,从另一条路上走来。他们在家门口相遇。
李春扬了扬小布袋:“又涨价了!他妈的,我打了几天柴,就买回这么几斤保命粮!”
桂香:“这是什么?”
李春:“玉米呀!……我们那点玉米不是快吃光了么!”
妇女们看着桂香,沉默无语。
桂香盯着李春的脸:“呃,今天,生产队开了会,明天起,你别去打柴了,干活去吧。”
李春:“干什么?”
桂香:“种地呀!”
妇女们哧哧笑着。
李春有些难堪,径直进门去了。
桂香和妇女们告辞,目送妇女们走后,她才走进门去。
夫妻俩显得有些不和气,他们默然对视,好半天都不说话。
桂香终于笑了。她的笑脸像解冻的暖流,使一场争吵免于发生。
李春注视着妻子的一举一动,叹了口气。
一四
夜。
桂香给丰娃掖好被子,正要上床睡觉。灶房里又响起了推磨的声音。
灶屋里,李春在推磨。昏暗的煤油灯照着金黄的玉米粒儿,照着他脸上的汗珠。
桂香站在床前,均匀地推磨的嗡嗡声传进来。她沉思着,……幻景中,她面前呈现出一片绿油油的、挂着红缨的玉米林……幻觉消失后,她依然沉思着。
夜。汽车的头灯划破夜空。
车内并排坐着县委书记马振和县长老秦。
老秦拍拍司机的肩膀:“弯一弯,到柏树公社。”
马振看了看手表:“今夜还得回县去呀!”
车停住。司机颇为难地看看二位首长。
老县长沉吟着,他突然打开车门,跳下去。
车门碰上,老县长说:“你先回吧。”
马振忙打开车门,拉住老秦,和解地笑笑:“上来上来。”他对司机:“弯到柏树乡去。”
小吉普转入一条乡村马路,颠簸着慢慢爬行。灯光划破长空。
李春在推磨。昏暗的灯光下,金黄金黄的玉米子儿跳跃着,黄澄澄的玉米粉末堆积着……
一只手搭在李春的肩上。他停下来,转脸看去,桂香温柔地站在他身边。
李春停下推磨,抚摩着她的手:“唉……这就完了。你早点儿睡吧……”
桂香轻轻地摇摇头。
李春嗔怪地:“你身体不好,叫你早点去睡,我这就完了。”
桂香动手收拾磨子上的玉米。她把每一粒玉米都认真地捡起来放入布袋中,又倒入麻袋,掂了掂,望着李春微笑着。
李春站在原地:“唉,我原想多磨一点儿出来,够你和丰儿吃个十天半月的……”
桂香不语。李春继续说:“我正要和你说哩!镇子上有人告诉我,县农场要雇一批临时工。像我这样的劳动力,他们会收的。我想去,赚点工资,买点口粮,好拖过这个春荒……”
桂香结好了麻袋结儿。又拿起小扫帚和瓦钵来,一边扫着磨槽里的粉,一边说:“先别说这些事。今晚上,我们两人过一次组织生活吧!”
李春吃惊,又似未听清楚:“你……你说什么?”
桂香把瓦钵放在灶台上。端了一条板凳来,把李春按下去坐了。她自己拖出烧火板凳坐下,平静地说着:“自从受了处分以后,没人叫我参加过党的会议,唉……全大队,原有十几个党员,现在走的走,死的死……我们这个生产队,从前是三个党员,队长去世以后,就只剩你我两个了。”
桂香缓缓的话语,在李春脸上引出复杂的感情变化:惊愕、不解……
桂香:“给我的处分是‘留党察看一年’,时间早过去了……我想,我也该做个自我鉴定。你呢,也该给我提提意见,看看我还够不够一个党员条件……这是一;今晚上,还得讨论一下眼下队里的春耕生产和群众的生活安排问题……”
桂香单纯赤诚的脸。
李春茫然无措。
桂香的声音:“这些年来,我没有开会,没有出门,更没资格听党的报告,看党的文件,我感到多孤独呵!……我相信党有一天会理解我,我时刻盼望着党能够解除我的处分……可是我现在深深感到,我们的党正遭到很大困难。是的,很困难!想起从前入党的时候,我就惭愧啦!党面临这么大困难,我还能向党提什么要求?为什么我没有尽自己的一点责任,给党分担一点困难和忧愁呀……”
(眼前闪过当年桂香、李春等人入党宣誓的画面)
桂香坐在灶前的矮凳上,身子紧紧地裹在男人的棉袄里面。看去,她是那样瘦弱,眼里汪满了泪水。
李春望着她。目光里充满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那种爱怜。沉默。
一五
亮着灯的小吉普开进小街,停在公社门口。
马振,老秦拾级而上,进了公社大门。
会议室内灯火明亮。杜家福等干部闻声迎了出来,招呼,握手……
干部会议照旧进行。刚刚落座的老秦向会议室里探望着,他在寻找一张面孔。
杜家福盯着他的讲稿继续讲话:“……春耕进度太慢,关键是干部不敢大胆领导,叫一点点困难骇破了胆,做群众的尾巴!对那些歪风邪气,不敢坚持阶级斗争……”他越说越提高嗓门儿,要在领导面前显示他的原则性和敢作敢为。
旁边老县长听得眉头紧皱,扯扯他的衣服。他愣怔地停了一会,放低了声音。
会场上骚动着。有人低声叹息。
马振低头思考着什么。
老秦依然在寻找一张面孔。但一直未找着。他向会场问道:“你们谁是三大队的呀?”
没人应声。
老秦:“三大队,没有来人么?”
会场中间站起一个人来:“报告!我……”
老秦向那人细看,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病容满面,在首长面前直打哆嗦的人。
老秦:“就你一个人来么?”
那人:“报告!就我一个人。我……我……是杜书记指派的。我……不会当干部,也没得经验……”
老秦:“请你坐下。”
那人:“是!”
老秦问杜家福:“张桂香的情况……”
杜家福:“丧失革命意志,对党不满,不愿出来继续担任支部工作。”
老秦和马振同时地:“是么?!”
杜家福:“我亲自上门请她,她不见我,叫她男人李春把我们轰了出来!”
马振含有深意地望着老秦。
老秦慨叹一声,眉宇间露出疑虑之色。转过身子,向马振说了句什么,大步走了出去。
一六
桂香抬起头来,期待地望着李春:“你……你说话呀!”
李春:“我说什么?正确的话都叫你说完了。你是好党员,我不够格,我知道我早就不够格了!……那会儿,杜家福带着县委工作组来,起初把你捧得多高,可后来又把你整得死去活来!那时候我就想呵:他算个党员吗?为啥尽干些坑害群众的事?为啥兴昧着良心整人呀?农村党员干部,一没工资,二没旱涝保收的口粮,泥一把,汗一把,到头来还遭那些洋罪!……你呀你,你就不接受这个教训!张队长不是叫他折磨死的吗?弄得一家人好惨!如今他又正大光明的上任来了,你还不死心!你呀……”他愤愤地喘着粗气。
桂香:“呃,说呀,往下说呀!”
李春:“你今晚是怎么了?桂香,我没有心思和你拌嘴。说真的,这两年的灾难,我俩没丢一个,好歹活了过来,可真不容易呢!我们为什么要扯皮拌嘴呀?……你,你叫我把心子掏出来给你吃,我都能!我俩,谁也离不了谁!是不是?我一心为你好,想着丰娃子,可你……”
桂香眼里黯然失色。她咬紧嘴唇,埋下头。
汽车喇叭声。车头灯光照进断墙。车停。有人问:“喂,老乡!张桂香同志住这儿么?”
李春一惊,一跃而起,开门出去。
门外,黑夜里停着一辆吉普车。
李春又惊又吓地望着车门开处走下老秦和公社的一位女干部。
老秦上前:“李春同志,你好呵!我们又见面了。”
李春极为尴尬。
室内,桂香抬起头来,听着门外来人的声音:“没有错,当年就是在这儿第一次见着张桂香同志。唔……屋子多了两间,可是南墙却歪斜啦!……”
桂香心中突突跳着,急步走出门来。
李春发现桂香走出来,紧张极了。他迅速转身抓住桂香,一把推她进屋,关上板门,扣上门扣。这一切,都被老秦看在眼里。他苦笑了。
李春扣上门扣以后,向老秦走近几步,冷冷地:“有事么?”
老县长半晌无语。他借着车灯光望着李春那漠然的甚至是仇恨的表情,心里一阵收缩,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喘着气,额上冒出汗珠来。
女干部:“让我们进屋去,秦县长来找张桂香同志,有重要事情……”
李春不屑地瞪了女干部一眼。
女干部被激怒了:“你听到了么?”
李春:“有天大的事你们找我好了!我做主。她是我老婆,我不让她出来,怎么样?!”
女干部:“太不讲理啦!你……”
李春:“不讲理的是你们!你们……你们把人整得还不惨么?哼!……好端端一个国家,叫你们弄成这个样子!我们的农业社,原来是这个样儿的么?你们心血来潮,像发疯一样!……”
老秦的脸上淌着汗珠,严肃的、痛苦的忍受着李春的呵斥。
屋内,桂香从地上坐起来。李春刚才使劲过猛,将她推倒在地,她额上流出鲜红的血。她坐在地上,整了整披散的头发。这时,老秦浑厚、苍凉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是呵!这几年,我们干了一些对不起人民的蠢事!桂香同志这几年受委屈了!请你转告桂香同志,在我们党内,有许多好同志都受了委屈。可是,党中央已经发现问题,正在纠正错误。……我希望她,也相信她,对党的事业,不会丧失信心,一个党员,要经得住考验。……好啦,我们走吧。”
桂香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向紧闭着的门。
门外,老秦佝偻的身子消失在车门里。汽车掉头,车灯照着李春木然的脸。
“哗啦”一声响,门板被拉开,桂香破门而出。
吉普车正在发动。桂香向吉普车奔去,她额上流着一丝殷红的血,嘶声呼喊着:“秦县长!你等一等!”
老秦跳下车来:“桂香同志!”紧握住她的手,连连摇着。
桂香热泪纵横的脸。她张着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秦眼里滚动着泪水:“桂香同志,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桂香激动地:“秦县长,快别说这些吧,你也一样呵!你的话,我都听见啦!……”
深蓝的天空,缀满了晶亮的星星。远处有激昂悲壮的歌声传来。
吉普车颠簸着。车内,老秦像一座石雕坐在那里。
李春心神不定地站在屋内。
桂香回屋,她瞪着李春。李春傲然背过身去。
李春:“我……”内疚地叹息。
桂香:“你!你多凶呵……”她在水盆内捧起水来洗擦额上脸上的血。一边平静地说着,“听我说,明天一早出工去!大伙选了长生做生产队长,你得听他的。”
李春斜过眼来,不服气地瞅着她。
桂香继续洗着脸:“剩下这些玉米,借给队里,种一块早玉米。明天就种。听见了么?”
李春猛地回过头来:“你……你给我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