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了地,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好歹得把儿子找回来。她四处打听消息。没费什么工夫就打听到了:她的儿子冯学海,早已在省城郊区一个叫石马场的地方落了脚,在那里结了婚,女的在外面跑生意,他本人呢,这几年连续在城里承包了几个建筑工地,发了大财,远近闻名了……初初一听这消息,她是又惊又喜;但她立即就打消了找儿子的念头。她很伤心。她突然自卑起来,觉得自己没脸去见儿子。当然,如果他不是发了财,而是倒了霉,穷愁潦倒,那么,她也许会去找他,虽然他不愿见她,她也要去找他的!而今,却没脸去。她无论怎样也鼓不起这勇气来。
居然来了一封信!她急忙跑到小学校去请老师看。不是儿子来的信,是“他”来的。她一边听念,一边失望。那个她曾经不顾一切和他相好多年的黄脸男人,已被收回原来单位,过去的案子,一笔勾销,可他身体有病,正在医院住着,工资不高,开销很大,而住房又分得不好。工作问题,一时不好安排,从前他是当过副科长的,如今人家不给安排那个职务,因为副科长已有五个,而他呢,还在争取。“等一切都落实以后,你再来吧,请体谅我的困难……”她听完,接过信揣进怀里。从小学校出来,快走拢家门时,便把信摸出来,揉了又揉,揉成碎渣,狠狠丢在白花花的水田里。回到家时,倒觉心中再也没啥牵挂了。
“小青,青娃子,你过来,”她对小青从来不曾用这样温存的语调,“快过来。来。妈妈给你说,我们分的地,你看种啥才好呢?妈妈的意思,多种菜,好卖钱。水田嘛,种谷子,能收四五百斤,细粮也有了,红苕地里不是还可以种上包谷么?这多好呵,我们啥都有了,啥也不缺了……”
“妈,我……”
“有话就给妈说出来嘛,乖儿!”
“我……我啥也不能做。”
“快莫说这个,妈能做,妈养着你……我的乖乖……”
她突然抱着小青痛哭起来。小青也哭,无泪的恸哭。两个女人哭成一团。
然而,小青做事的机会终于来了,她又打草鞋。
每天一早起来,坐在大门里光亮的地方。她虽然完全不需要光,但却喜欢那一点薄明的感觉和暖洋洋的阳光,以及从河上吹来的清新的微风。她心里沉沉的,但不再悲伤,更不再神情恍惚,她已经度过了那种危险的青春的饥渴。有时,她甚至很愉快。坐得腰酸了,她就出去走走。门外的石板大路正在改造,修成一条平坦的汽车路,这是专门运石头的汽车。她爱听那种叮叮当当的声音,石匠们大声说话和嬉笑的声音,时不时地,还有几个粗大嗓门儿唱着山歌,吼着号子,这些都令她十分喜欢的。受了歌声的吸引,她就到屋子旁边那个采石场去,坐在一旁,和那些小伙子们说一会话,她什么都想听,都有兴趣,石匠们全都喜欢她,把她当妹子,她坐在那儿,大家嘴里就不再讲那些不干不净的粗话。已经是春天了,她去的时候更多了,特想往那儿去玩。有一天,她的光脚板叫石渣儿给扎着了,血流出来。石匠们都惊慌,有一个忙上前来给她包扎。她感到那个人蹲在她面前,一双粗糙的手在她脚背上颤抖,总包扎不好。结实的肩膀呢,碰在她的膝上。她听到他喘着粗气。他问,你走得动么?她摇摇头。他扶她回家。娘不在。他要走。不知怎么她就说:歇会儿嘛,我又不吃人的。她又说,我送你一双草鞋,这儿,你自己选双合适的吧。她觉得快出不来气了。真不要脸。她在心里骂自己。可嘴上止不住,还说,选好了么?我摸摸,就这种的?你的脚板真大呵,好,我就专门打几双这么长大的,你来拿吧。……呵,你贵姓呢?……姓王……那么,王大哥,你是哪儿的人呢?……多大了?……呵,呵……那么,你走吧……他迟疑着。他们站得那样近,各人手中握着一只新草鞋。都说不出话。不知怎么,她的另一只手就搭到他的肩膀上去了。小石匠慌得什么似的,挣脱跑了。
这以后,那姓王的小石匠就常来取草鞋,多半在小青的妈下地干活的时候。有时候他来了,妈妈正好在家,也不说什么,还客客气气招呼他,留他吃顿饭。关了工资,他就来付饭钱,妈妈坚决地不收。他就给小青买一双鞋,青直贡面,白胶平底的。小青试了,正合脚,却舍不得穿,把它放在床头上。
石厂湾比什么时候都热闹,一批又一批的石匠来到。沿着山脚又新开了几个采石场。整天人声鼎沸,锤声杂错,汽车拖拉机来运石条,扬起高高的尘土。工棚就搭在许多农家住房的旁边,炊烟袅袅。石厂湾的庄户人家自然是高兴无比,他们为石匠们提供各种服务,手边渐渐地宽绰起来。妇女们的穿着有了明显的改观,花花绿绿的多起来了。找“相好”的,还是找,不怕生离的痛苦。蛮蛮的姐姐又找了一个。蛮蛮呢,还犹豫着,她要找一个终身相靠的,她不喜欢姐姐那种一时的痛快。人们聚在一起,就常议论采石场的前途,石头嘛,一百年都采不完的,但会不会像前些年修水库那样,突然下马,石匠突然飞了?有人分析说,不会。这如今,“四化”建设刚开头,修工厂,建铁路,哪样不需要大量的石头!而且,这里的石头质量高,内行人不会放弃这种好材料的。再说,如今也不是“大锅饭”那样,没个章程,这里的采石场已由乡政府包给了一家建材公司,公司的经理们可有一套呢!包工头要发财,也得叫大家有个甜头,有甜头谁不展劲干?石厂湾的兴旺是不存在问题的……小青也关心这些事,别人议论,她一旁听着,在她看来,最要紧的是石匠们别走了。她妈则把这些都看得淡了,一头扎在地里苦做。一季庄稼下来,除去吃穿,就积下一点钱,跟了邻村几个老大娘去峨眉山朝佛,晓行夜宿的,把钱都花干净。那黄脸老头还来过信,可她没有再去请小学老师念,就投进灶眼去了。她像那些老祖母样,头上缠根青布长帕。其实她不老,才四十多。
这天,她从地里收工回屋,埋头走在公路边上。正午的太阳锥眼睛。突然一辆吉普车在她身旁刹住。车门里跳下一个青年来,叫了声“冯伯母。”又跳下一个青年来,叫道:“妈!”她抬头看去,一个是丰娃子,还有一个是儿子学海。
当年的丰娃子,当兵复员回来在乡上工作,做了乡上建材公司的经理,这片采石场归他管辖。他上省城去揽生意,碰上了大名鼎鼎的建筑包工头冯学海。二人在灯红酒绿的场面上见面,早忘了少年时候的不和,就做起石头生意来。他劝他回石厂湾看看,条件是很优厚的。冯学海问:“那个欺负我亲老子的臭石匠还在么?”“早走了,落实政策回单位去了。”“那么,我妹妹呢?”“小青么?也很好,我常见她在采石场玩呢!戴个黑眼镜。”“她……还没结婚么?”“能么?谁愿娶个瞎子呵?”“呵……”“不过,她过得好像也很快活呢,吃饭是不成问题了,打草鞋换点钱使。有个小石匠常到家去,跟她相好,说不定那小石匠还会教她学坏呢!”“是么?那小子要敢糟蹋了我妹子,我非把他宰了不可!回去看看!”
妈妈领着儿子和经理朝家走。她默默地。在儿子面前,她觉得陌生得很。这个穿西装皮鞋的汉子,会是我的儿子么?
听说是哥哥,小青自然是很高兴的。虽然那声音听来生疏。
“小青,你愿意跟我到城里去么?我会找人教你学手艺、学文化什么的。”
“不,我不去。”小青很高兴地、干脆地回答,“不去,我这样过得很好呢。”
当哥哥的不喜欢她这种语调。他注意到,小青的衬衣下面,腰身粗得像孕妇。他顿时感到恶心,就像当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妈妈床上一样。……他狠狠地瞪了他妈妈一眼,好像这一切该由妈妈负责似的,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去了。“霉气!丢先人!”他心里骂着。当母亲的漠然地看着两个青年走出去。
“他们走了么?为啥就走了?”小青问。
妈妈冷冷地回答女儿:“他走了。别理他。”
夜里,姓王的小石匠来了。他来辞行。说是他被头儿“涮”了,他只好到别的地方去找活干。小青一听,惊得透不过气来。妈妈倒不吃惊。她咬牙切齿地说:“好哇!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冷冷地问小石匠:“那么,你真的这就走了?”小石匠垂头丧气说:“限我今晚走。”“要是不走呢?”她依然冷冷地问,“不走,他们能把你怎样了?”小石匠迟迟回答不上。这时,当妈妈的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抓住小石匠的衣领子,狠狠说道:“你是人,就留下,等你的儿子生下来!你是畜生,就滚蛋!立时三刻给老娘滚蛋!”狠狠一推,小石匠屁股碰在墙上。这女人,从来不曾发过这么大的火。她似乎要把一生中,对丈夫、对儿子,以及那个“相好”的全部怨愤都发泄到这可怜的小石匠身上。
此刻,最平静的反倒是小青本人。她的惊吓,就那一霎时。她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却叫在场的两个人大吃一惊。只见她摸进她的卧室去,立即就捧着那双小石匠给她的新鞋出来。她准确无误地走到小石匠面前,把鞋塞进他那装着钻子和铁锤的夹背里。她好像长途跋涉,终于到了终点,人生最大的欢乐,和最大的苦痛,她都经历过,和小石匠短短地相好,对于她,就等于漫长的一生了。腹中有个小生命,她万分珍惜,她觉得很好,并不吃亏,甚至很够了……
“你走吧,我哥哥容不了你的。从前,他对妈妈也这样。你走吧。”她说。她退到板凳上坐下来,很有些疲倦似的。
她经历了许多,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世界留给她的,只有那晚霞夕照、金色河流、雨点敲碎波光,芦花粉白,在风里雨里摇曳。
第二天,小青的哥哥又回来,满脸的喜气。和他一道来的有姓丰的经理和本乡的乡长。
他对他的妈妈和妹妹——这两个可怜的女人——训话似的说道:“我叫人把那臭石匠赶跑了。本想揍他个半死,算了。这一下好了。妈,你领妹妹马上去医院流产,我的车子在门口等着,马上去!我冯家的门面要得紧……”
乡长一旁补充:“是呀,你们这个错误犯得不轻呀!冯学海同志现在是大名鼎鼎的万元户代表、农民企业家,名字上了报纸,正要当上县政协委员了……快去吧,我给医院打了招呼,人家正等着呢!”
丰经理也抢着说:“小青,不要固执了,你哥和我们都是为你好嘛!”
小青站在那里,两手下意识地去捂着肚子。她说:“你们行个好吧!我的眼睛……要不是这眼睛……可……都是你们打仗呵……”
妈妈秋风黑脸,上前把三个男的全往门外推,说道:“出去,出去,我们的事不麻烦你们。快出去!……姓冯的,你娃娃记好,老娘不姓冯,小青从今天起跟我姓。免得给你冯家丢脸!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当我生了一个寡蛋样……你发财去吧!你往上爬去吧!你就当了大官,发了横财,我们和你没得半点儿关系!我们坐监坐牢也不牵扯你……”
吉普车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