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的白昼,照例是很暖和,阳光闲闲地铺在小城的民屋上,投在窄窄的街面上。阳光在小城的街面上爬行,像小城的日子一样,闲闲的,一寸一寸地不知不觉地过来,又过去。似乎带走了什么,又带来一些什么。
这日子,是怎么的呢?
要回想起来,他们个个都好像有些困难,或者不好说,便不去想它。若是哪一日某人偶然提起一句:初来的时候……是怎么的呢?大家便笑笑,只说记不起来了,日子过得真快呵。
真快。莫欣和杨晓英的儿子八岁了。何祖林做了老县委书记的女婿。刘道芳与本城世家霍老红军的长孙结婚,而今霍家已是四世同堂了。
莫欣和杨晓英可谓萍水相逢,一个学医的分在县医院,一个学文的分在文教局。在这小城里像他们这样来历的人自有一种气质相互吸引,当然也因为寂寞,便认识了,便结婚生子了。一家三口走在小城街上温暖的阳光下,叫本城的夫妻们无不感到自卑。
何祖林的选择,以及刘道芳的婚姻,也是人人羡慕的。老书记的千金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也读了师范,而人长得端庄秀雅,且贤惠温柔。那霍家的儿郎则英武峻拔,在部队做过连长,往人前一站,都说像电视新闻节目里三军仪仗队里的某一个。刘道芳第一次在街上看见他,便顿时觉得腿脚发软,上气不接下气。
很好。“有失必有得”,他们都这样认为。
随后又来了郝建。学文科的,分在广播局做编辑。
随后又来了郑文夕,农学院毕业,在农林局上班。
随后又来了陈昆,他学的是农业经济,便放在县委大院里的政策研究室。
突然一股风来,大学生在这边远小城中显得更加金贵了。各单位都抢着提拔,像比赛似的。刘道芳由县体委干事而变为妇联副主任,莫欣升任文教局副局长,杨晓英从医院调出来做了卫生局副局长。何祖林当宣传部副部长,此人文笔极好据说地委宣传部还想往上提,叫老书记给留住了,老书记不喜欢自己独生女儿跟了女婿远走高飞。郝建在广播局,该局的副局长已经太多,便提了他个“编辑室副主任”,哪知立即就被新近成立的“城建局”挖了去,提了副局长。
这个城建局没多少事做。小城就这么一条街道,四围高山峻岭,怎么建设?再说,也没钱建设,这个县穷。郝建无事做,觉得有点难为情,心中便想道:这好运气一来,和交了厄运差不多,你是顶不住的。
这一群大学生互相之间很是友好,虽然没有经常性的固定的聚会,但三三两两这家那家的串门聊天也是常事。凡是做了副局长的实惠之一便是三室一厅新造的房子,而且都在一幢楼里,来往更为方便。城建局副局长郝建是个热心人,又还没结婚,他家成了个小小的沙龙,吃的喝的自然是不缺。沙龙吸引着本城一些土生土长的知识分子,然而,大凡没有一张大学文凭的,轻易不敢登堂入室,即使出于敬慕而偶然去了,也是半个屁股挂在沙发边儿毕恭毕敬坐上一个时辰,搭不上话的。他们的话题,从幼儿保健谈到气功,从埃及金字塔密室到本省省会新近发现的商周文化遗址,从电视图像不清晰这样一个恼人的问题谈到本城要不要建一个公园的问题,谈到物价问题时,大家就庆幸本城副食品价格很便宜,全国再没有比这偏远小城更便宜的了,但愿永远这样便宜。郝建去省城出一趟差回来,带回一些消息,说是那里的大学文凭持有者们有一个口号:“北上从政,南下经商。”在他过去的同学中谁谁已经付诸行动了。这种消息对于小城沙龙的成员像是听了一个遥远的冒险故事,啧啧啧连声表示惊讶。惊讶之后,便笑一笑。
当初背着行囊乘坐长途客车翻山越岭来到小城报到时的那种委屈、那种被发配感,早已烟消云散。那种不习惯、不安生、傲气、闹着调离此地的现象已不再发生。至于初来时伴着他们日子的那份孤独,也都淡忘了。如今,要是偶尔出差到外地去一阵子,十天半月的,他们就加意地把这四围山色中的小城想象得更美一些:一个闲适、温暖、安静的世界,一个叫人无比眷恋、叫人牵肠挂肚的地方,就像诗人们通常怀念故园那样。当然,在外地办完了事,急急忙忙赶回来之后,那一份温柔的乡思立即又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日子:安适、富足。
爱情也不惊心动魄。所有的恋爱事件都按部就班依着一定的程序通向婚姻的“幸福之门”。大学生们的恋爱,只有在这小城里才显得如此的圣洁,虽有众多的红绣球抛来,却没有多少选择的可能。不知何时开始,本城的中上层人士通过联姻这一古老而实用的方式已经结成了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网。如今是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年代,来到这个地方的大学生人数又不多,便成了重点追逐的对象,不用一年半载便都经由介绍而恋爱、恋爱而结婚,结婚而进入某一个裙带关系网之中。这一种进程并非都是身不由己。这一点,从他们安家立业之后变得安静成熟的性格以及渐渐发福的外表就可以看得出来。
郝建还是个单身汉。这位老兄长得短胖,像个胖娃娃,按时下小城中稍有文化的女子的择偶标准,郝建有些困难,大家就积极给他想办法,这个任务落在妇联副主任刘道芳身上,刘道芳常抱着她的儿子——霍老红军家第四代根苗到郝建这边来玩,入乡随俗:她教儿子叫郝建为“干爹”。郝建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孩子身上那股奶香。郝建的棋艺特好,县里头头们就常请他到家里去对弈。因此,郝建人缘关系越来越好。
郑文夕第一次被郝建邀请参加沙龙聚会这天,是郑文夕来到本城农业局报到后的第五天。初来乍到,加之一表人才,使他给这个圈子带来了一阵小小的兴奋。除了原有的沙龙成员外,今晚多了一位姑娘,她是宣传部副部长何祖林的妻子——县委老书记的女儿的表妹,她的父亲则是本县很有声望的一位区委书记。她本人在区属小镇上念完高中,正在父辈们的安排下到县城工作。她的表姐和表姐夫带她参加今晚沙龙聚会,当然并非一种偶然的巧合,这姑娘心中清楚,她的眼睛不住地在郑文夕身上扫描,好像看不够似的。不消说这是本城流行的一种“相亲”的方式,人人都得经历一次的。唯独郑文夕不懂。郑文夕本是个多情公子,极愿意同女孩子们往来的,他见这位姑娘村姑似的健美,村姑似的眼含羞涩,便觉挺有意思的。大家都谈了一些什么,郑文夕没有注意去听。散了以后,他便主动提出要送这位姑娘回家。须知,在这小城里目前还不时兴这个——深夜里上街的姑娘自是由亲人陪伴,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子是不能提出这种令人可疑的要求的。姑娘有些为难,望着她表姐。到底表姐夫——宣传部副部长何祖林见多识广,思想开通一些,说:“文夕同志,就麻烦你送送小玉吧。”
沙龙成员们在楼前向他们两人挥手道别,人人脸上都露出紧张的欣喜神色。
步出一段街面后,郑文夕问:“你家住哪里呵?”
姑娘说:“我家远着呢!”
“有多远?多远也不怕,我陪你慢慢走。”
“嘻嘻……走齐天亮也走不到的。”
“有那样远么?”
“当然哪!不过,我进城来,暂时住舅舅家。舅舅家在东门。你是才来的人,你不知道东门在哪方吧?”
郑文夕的确不知道哪是东哪是西。他抬头看天,一弯新月挂在不远处黑色的山峰上,顶头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布着些许明亮的星星。那星星太亮了,不像是真的星星,整个夜空好像舞台布景,然而这是真的,真正的深山星月夜。郑文夕觉得有趣极了。
“看清了吧?我们刚才在西门,这会儿正向东走。”
“是的,月亮正从那儿起来呢。”
“你觉得我们这山区好么?”
“好,挺好的。”
“不是真话吧,我可不认为好。我做梦都梦见离开山区。小时候常想,长大后能到县城工作有多好,可现在长大了,又想,能走得更远,到省城去工作更好……可我没考上大学,我们学校从来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算是白读了。我要是能考上,大学毕业我决不到山区工作,我恨死了山区。哎,要是能自由选择就好了——谁愿意来就来,谁愿意走就走,那么,我肯定离开这儿……”
郑文夕没想到这姑娘竟如此天真可爱。而姑娘的一席话,正好说在了他的心头。他并没有打算在这山区小城住一辈子。不过,眼下,他还是觉得这儿满不错的。他喜欢玩,城里玩够了到乡间玩。他不在乎。
路过农业局宿舍,郑文夕说:“要不要进去喝点什么?”
小玉姑娘有些踌躇,她还不习惯这种邀请。
郑文夕已进了大门站在楼梯口等她了。她便跟了进去。其实郑文夕的单身宿舍里什么喝的也没有。他抱着空空的热水瓶摇着,一脸窘相。姑娘扑哧一声笑了。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农业局长把郑文夕请到自己办公室,告诉他:局里决定安排他到农技站去工作,在五十里外一个叫大谷乡的地方。
“明天动身,有什么困难么?”
郑文夕傻眼了。但他说:“没困难。坐车去么?”
“有二十里公路通车,余下的就得步行了。没关系,我和你一道去。我得亲自为你安排,大学生嘛,财富呵!”
第二天郑文夕收拾行李等着局长。
可局长半天没露面。
下午局长来到郑文夕宿舍,脸上挂笑,说:“快把行李解开吧,你不用去农技站了。”
“这是……”
“就留在局里。”
局长了眼睛。
郑文夕觉得这事挺可笑。晚上便去郝建家对郝建说了。可郝建并不觉得可笑。
“这里的领导挺幽默的,是吧?他们常和下级开这种玩笑么?我这个人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没叫领导给吓着。”
郝建说:“半点也不幽默,决不是玩笑!”
“那……”
“我问你,前晚你送小玉姑娘回她舅舅家去啦?”
“是呀。”
“中途你把她带回你宿舍啦?”
“对呀!”
“你们在宿舍里逗留了一小时二十七分钟。是不是?”
“我没计时间。”
“你们躲在屋里干了什么事儿?”
“看你,这问题问得多俗气!”
“你知道那姑娘的舅爷是谁?他是主管农水口的副县长呵!”
“那又怎么样?”
“看你一副傻相。小玉姑娘昨晚回去哭了半夜。她舅舅一气之下叫农业局长把你赶出县城,放到大山沟里去。这消息叫小玉知道了,寻死寻活不答应,跑去找她姨爹,她姨爹就是老书记,何祖林的岳丈大人。老书记考虑这种事不宜声张出去闹出笑话来,就叫他们撤了那个决定,不动你的工作,慢慢再说。”
“再说什么呀?还能把我怎么样?”
“谁知道。说真的,小玉姑娘挺喜欢你。你喜欢她么?”
“这……”
“你可不能破坏了这小城的规矩。你得和小玉姑娘结婚。”
一周以后小玉姑娘办完手续正式调入农业局做资料员。她和郑文夕形影不离。小城又多了一对令人羡慕的热恋男女。郑文夕不久也升任局长助理,得到三室一厅住房,区长——小玉的父亲——从乡下运来一大卡车新制的木器家具。郑文夕好玩,不用他管什么事,只等着做新郎了。
沙龙越来越兴旺。不久又来个叫陈昆的。
陈昆在县委政策研究室上班。成天翻报表、查资料,夜晚吭哧吭哧写文章。
陈昆也应邀去沙龙聚会。不过不常去。他为人很随和,他发现本城的人们对他那一头长发不感兴趣,他到理发店去推了个小平头,和大家一样。不过,当沙龙的女士们主动为他张罗对象的事儿时,他却宣言,我是独身主义者。真新鲜!大家说,怎么可能呢?还这么年轻呢!他就解释道:我不敢保证结了婚以后我会不会把那个和我结婚的女人抛弃了,我这人,干什么事都喜新厌旧。要是有一天我烦了,要离婚了怎么办?不知道诸位有何办法?
大家一时无言,面面相觑。
随即,大家笑起来,笑得有点尴尬。
郑文夕就说:“兄弟,这个主题太严肃了,还是谈点别的什么吧。”
但是,沙龙的聚会从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当然,也没有出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只是谈话的题目显得有些枯燥了。无论郝建怎样的努力维持着,聚会的次数越渐的稀疏了。
虽然在无风的白昼,照例还是暖和,明媚的阳光,依然闲闲地铺展在小城窄窄的街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