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
——曹操
奉天子以令不臣,是曹操霸术王道的特点。这使曹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不断打击、削弱刘汉王朝,然而又处处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却又不篡汉称帝。
曹操打击、削弱汉王朝,大抵作了三个方面的事情:
一是削除刘姓藩王。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年),曹操下令削除齐王、北海王、阜陵王、下邳王、常山王、甘陵王、济阴王、平原王的封国。后又取消琅琊王国,并处死琅琊王刘熙。
削除刘姓王国,即意味着削弱刘姓王朝实力,进一步孤立汉献帝。在建安十七年曹操虽封了几个刘姓王,那实际是为自己当王作铺垫,所谓“将欲夺之,必先予之”。
二是不断寻衅处死献帝身边的人,使献帝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和永远不得宣判的在押犯。曹操这样做,完全像一只抓着老鼠的猫,它不吃掉老鼠,它不放掉他。
献帝到许都不久,曹操以保护献帝的名义,派七百精兵常年守卫皇宫。这些兵士全是曹操用心挑选的,他们实际执行着监视献帝的使命。就是这些人的监视下,赵彦仅仅出于同情,和献帝谈了些有关时局的话,很快被曹操设罪处死。杀赵彦当然只是杀献帝身边人的开头,开了头就接二连三。这情景使献帝非常害怕,逼得献帝不得不对曹操说:“卿倘能辅佐我,就望对我厚道些;要是不愿,就请开恩放了我!”
对于曹操的控制,献帝也是尽力寻机反抗的。建安四年他发出了衣带诏,就是把诏书夹藏在衣带中,请其丈人车骑将军董承联合忠君力量,诛杀曹操。可是这事情败露了。董、承被杀三族,其女儿董贵人正怀身孕,一任献帝求之,曹操还是把她杀了。
与“衣带诏”相似,跨一年,献帝的伏皇后给其父亲屯骑校尉伏完写了一封信,极写曹操残暴,要伏完设计灭曹。伏完当然不能灭曹,但十几年后伏完去世,此事传出去了。曹操搜到了那封信,立即下《策收伏后令》,将躲在夹墙中的伏后拖出,置于暴室,幽闭而死。
三是曹操无所不用隐蔽的手段打击献帝及其王室的反抗,哪怕是一点苗头,极其微弱,曹操都如临大敌一般待之。他做得如此坚决,心如铁石,但他又决不想背上坏名声。不仅如此,他还尽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忠良臣子。
比如他在《策收伏后令》中说伏后,既无高贵出身,又天德貌才情。不仅如此,还包藏祸心,阴情妒害。这样的女人如何承命,奉祖宗,母仪天下!好像曹操处置伏后,完全是为了献帝的天下。
他还常说:“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滕》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
《金滕》是一个忠臣殉道的故事。周武王病,周人作祷辞请以自己代武王死。事后,周公把祷辞放在金滕(周金属封固)柜子里。武王死后,周公摄政,有传周公要篡位,周公避东都三年。后来成王看到了柜子的祷辞,方知周公一片忠诚,就把周公从东都接回。
曹操如此宣扬自己的王道忠仁,自己拥有天子的权力,却不承认自己是“真正的天子”,更不篡汉称帝,这是为什么呢?
其一,曹操认为,“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这是他早年已经形成的观念。所以,条件不完全具备,他绝不干此等事。
其二,报汉之心始终对他有着一定影响。曹操出身于汉的宦官、官僚家庭,因而常说“累叶受恩,膺荷洪施,不敢顾命(《领兖州牧表》)一类的话。这种报汉的心情,初期的诸多表文表现得尤为明确。如《让县自明本志令》载,他“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土,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后来“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及至身为宰相,觉得“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这些话,都透露着服事汉室愿做汉臣之心。这种心情,直到封公建国时仍旧依稀可见,如《上书谢策命魏公》谓“臣蒙先帝厚恩,致位郎署……陛下口恩,授以上相,封爵宠禄,丰大弘厚,生平之愿,实不望也…”
今奉疆土,备数藩翰,非敢远期,虑有后世;至于父子,相誓终身,灰躯尽命,报塞厚恩”。毫无疑问,报汉之心长期未泯,对他处理同汉室的关系是有影响的。
其三,不愿把自己同刘备、孙权摆在同等地位上。天下三分之势已成,但汉天子仍是汉室的象征、统一的象征,如果遽为天子而废汉,不仅给刘备、孙权等以口实,而且在客观上无异于承认了刘备、孙权割据政权的合法性,无异于把自己同他们置于同等地位。这样做,是自己把自己降到了一方政权的位置上,显然这对自己仍有很不利的一面。所以当孙权上书“称说天命”时,他便不无诙谐地说“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正如司马光所说:“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
其四,曹操拥汉扶汉而不篡汉的话说得太多了,实在是不便自食其言。如从兴平二年(公元195年)《领兖州牧表》算起到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上书谢策命魏公》,讲了近二十年;直到建安十九年“位在诸侯王之上”以后,才不再说了。不再说了,说明他的内心深处正在起变化。所以,窃以为《自明本志令》类的说词虽曾起过稳定人心的作用,但却束缚了其后来的行动。
尽管这样,曹操的内心实际,至少从封王以后,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建安二十四年在洛阳构筑建始殿,不妨看做是他准备走向最后一步的明显表现。至于这一步是由自己还是由儿子去完成,那是要看形势来定的。可以断言,如果身体健康,天假数年之寿,他会亲自完成这一步的。正是因为他有了一些准备以魏代汉的表现,侍中陈群、尚书桓阶等才会乘孙权上书之机劝进:
汉自安帝已来,政去公室,国统数绝,至于今者,唯有名号,尺土一民,皆非汉有,期运久已尽,历数久已终,非适今日也。是以桓、灵之间,诸明图纬者,皆言“汉行气尽,黄家当兴”。殿下应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汉,群生注望,遐迩怨叹,是故孙权在远称臣,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臣愚以为虞、夏不以谦辞,殷、周不吝诛放,畏天知命,无所与让也。
夏侯悼说得更干脆利落:
天下咸知汉祚已尽,异代方起。自古已来,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即民主也。今殿下即戎三十余年,功德著于黎庶,为天下所依归,应天顺民,复何疑哉!
陈群、桓阶、夏侯悍等人说的话并非虚辞,汉室的确是只有一个名号,曹操僭而代之的条件已经基本具备。曹操听了陈群、桓阶、夏侯悼的话以后,先是引用孔子的话“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自我解嘲;进而根据当时的形势,可能还有自己身体的原因,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周文王生前未能灭商,其子武王姬发抱着他的牌位伐纣,终将殷商灭掉而代之。可见,曹操的意思很明确:上帝已经允许我做天子了,但这最后的一步,让我的儿子去完成吧!由此,更可进一步断言,他的儿子仅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顺利地逼汉禅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