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他将君主与臣下看作是一个有着共同利害关系的统治集团,认为天下兴亡,君主与臣下都有责任。为了这个统治集团的共同利益,君主要求谏、纳谏,臣下也要敢于直谏。他承认作为帝王,“一日万机,一人听断,虽复忧劳,安能尽善”,而且举例说自己“少好弓矢”,得到十数良弓后问弓匠,却说均非好弓,原因是“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他本人“抑情损欲,克己自励”,而且身体力行农事,如儒学士人所要求的“知稼穑之艰难”。贞观三年,李世民“亲祭先农,躬御耒耜,藉于千亩之甸。……此礼久废,而十始行之,观者莫不骇跃。”他之所以坚持“藉干亩’’仪式,是认人为“朕不躬亲”将会使国人懒惰,以至“禾谷不登”。他说:
他自己在园苑里种了几亩庄稼,耕锄颇感疲乏,“以此思之,劳可知矣,农夫实甚辛苦。,’他自己种过庄稼,于是知道农时的宝贵,贞观五年,皇太子要行冠礼,阴阳家定二月为吉日,李世民怕春耕时期用民力而误农时,下令说:“今东作方兴,恐妨农事,今改用十月。”李世民将儒学士人“忧民之忧”,“乐民之乐”具体化了,他说:
朕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贵,……若家给人足,朕虽不听管弦,乐在其中矣。
李世民的“仁政”言论是他的“君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将儒学对帝王的要求在实践中体现出来,于是得到儒学士人的推崇。
李世民的“君道”之三是他的“尚贤”作风,实际是对儒学士人的尊重。他信任魏征,是因为“征蹈履仁义,以弼朕躬欲致之尧、舜。”他让王硅做“魏王师”,即当二儿子李泰的老师,由此而悟到:“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于是得出了正确的意见胜于权势地位的原则。李世民的臣下发现:“诸臣之敢谏,实由于帝之能受谏也。”李世民承认了“道尊于势”的原则,于是将儒学士人的理想部分地变成了现实,使得求谏、纳谏成为李世民“君道”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世民的“君道”之四便是施仁政,依照儒学士人的解释,仁政必须体现出“爱人”的特点,至少包括“省刑杀”和“轻徭薄赋”两个内容。李世民在贞观元年便对侍臣说:“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务在宽简。”为了防止滥杀无辜,他主张慎用死刑。
李世民当然不会放弃镇压人民的权力,但慎用死刑与主张宽仁,相较隋代的严刑苛法,多少对人民有利,较为符合儒学的仁政之说。至于“轻徭薄赋”,虽然是隋末农民战争中农民自己争得的一点权力,但李世民却也不止一次强调并身体力行。他鉴于隋亡教训,多次说:“不敢轻用人力,惟令百姓安静。”唐太宗对儒学的推崇还体现在他的“教子”问题上。
他曾经对房玄龄说:“古来帝子,生于深宫,及其成人,无不骄逸,是以倾覆相踵,少能自济。我今严教子弟,欲皆得安全。
王硅我久驱使,甚知刚直,志存忠孝,选为子师。卿宜语泰:
每对王如见我面,宜加尊敬,不得懈怠。”在这里他要求儿子对老师要如同对父亲一样尊敬,显然迎合了儒学士人做帝王师的理想。李世民还宣称有为君主也必须有老师教诲,他愿以儒学士人为师,在儒学士人的指导下去“保民而王”,这显然是一种对儒学士人地位的肯定,从而以儒学士人去为他影响并争取天下人之心。这是极为高明的政治手段,也是他的“君道”能够得到历史上的儒学士人所承认的原因。
唐太宗的所谓“君道”,即“仁道”,他祟儒而好仁,行儒而推仁,“仁”的思想和行为贯穿了他治世的始终。他曾说:
“朕以武拨乱,以仁胜残,其材略高汉祖,而规模不及也。”如果单以好仁而言,唐太宗明显是自谦之辞。
(下)
明经70人贵有自知之明
“观今古帝王有传位十代者,有一代两代者,亦有身得身失者。朕所以常怀忧惧。”
——李世民
知人难,自知更难。当皇帝的要做到有自知之明,其难度更在常人之上。唐太宗惟恐自己志得意满而不能自知,因而“常怀忧惧”之余,便更加勉励臣子直谏自己的过失。
贞观十一年三月的庚予日,皇上欢宴于洛阳宫的西苑,泛舟于积翠池之上,真是春风得意,如入画中。他对左右的侍臣们说:“隋炀帝建造了这座宫苑,结果结怨于人民。而今天又悉数归朕所有,这正是由于宇文述、虞世其、裴蕴这帮人内为谄谀,外蔽聪明所造成的啊!吾辈能不引以为戒吗?”说得很有道理,也十分冠冕堂皇。他说的吾辈似乎也可包括皇上自己在内,为他一己的春风得意泛舟池上,而让左右引以为戒,这本身不就十分矛盾吗?
所以,到了夏四月己卯日,魏征经过一再酝酿,上了道疏奏说:“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盖以殷忧则竭诚以尽下,安逸则骄恣而轻物。尽下则胡、越同心,轻物则六亲离德,虽震之以威怒,亦皆貌从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将兴缮则思知止,处高危则恩谦降,临满盈则思挹损,遇逸乐则思撙节,在宴安则思后患,防拥蔽则思延纳,疾谗邪则思正己,行爵赏则思因喜而僭,施刑罚则思因怒而滥,兼是十思,而选贤任能,因可以无为而治,又何必劳神苦体,以代百司之任哉!”
这就是著名的“十思”。魏征凭着他多年苦谏的经验,提出了这十思,要皇上随时随地有所思省,都是十分有道理的。
如真能做到,那么也就根本用不着魏征这样的苦谏了。可惜的是皇帝往往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就像太宗皇帝这样有自知之明的君主,也都不能持之以恒。所以这篇疏奏开首的两句话十分重要,既可看做对太宗期望之言,认为他能善始善终,也可看做是句伏笔。但真是不幸而被言中,就是这位如此渴求群臣进谏的好皇帝,最后也还是听不进忠言了。惜哉!
到了五月壬申日,魏征又上了道疏奏,提得更为实际而尖锐,疏云:“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谴罚积多,威怒微厉。乃知贵不期骄,富不期侈,非虚言也。且以隋之府库、仓廪、户口、甲兵之盛,考之今日,安得拟伦。然隋以富强,动之而危;我以寡弱,静之而安。安危之理,皎然在目。昔隋之未乱也,自谓必无乱;其未亡也,自谓必无亡。故赋役无究,征伐不息,以至祸将及身而尚未之寤也。夫鉴形莫如止水,鉴败莫如亡国。伏愿取鉴于隋,去奢从约,亲忠远佞,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固无得而称焉。夫取之实难,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难,岂不能保其所易乎?”这篇疏奏单刀直人,指出皇上处处已不如往日那么尽善尽美了。又直截了当地拿隋亡之惨痛教训来惕厉皇上,可谓讲得仁至义尽,苦口婆心到了极点。而且指出,守成应该比创业容易,只要皇帝自己能把得稳舵。但说是这么说,一旦到了至尊的地位,而且天下也已海清河安,又有谁能克勤克俭一辈子,去当一位十足的苦行僧呢?当然唐太宗也绝不能例外。他好就好在有善始,还尽了一番努力,让这不善之终尽可能地延缓到来。这正与人生谁无死一样,善自珍摄,或许可延缓衰老与死亡的到来,但终究也不能免一死。
魏征上了这篇疏奏之后,皇上自然不得不三省其身,但追求享受乃人之本能,皇帝当然更不例外,所以终究不会永远三省其身下去。
到了秋七月,魏征又上了道疏奏云:“《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得,诚在令外。’自王道休明,十有余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由待下之情未尽诚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有败。况内怀奸宄,其祸岂不深乎!夫虽君子不能无小过,苟不害于正道,斯可略矣。既谓之君子而复疑其不信,何异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陛下诚能慎选君子,以礼信用之,何忧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
这道疏奏,事实上类似最后通牒。魏征当然是位君子,而且是上下公认的大君子,要是皇上连他的话也不听了,确实是至为危险的。于是皇上亲书一道手诏赐给他,以示褒美,诏书云:“昔晋武帝平吴之后,志意骄怠,何曾(字颖孝,武帝时官进太尉)位极台司,不能直谏,乃私语子孙,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也。得公之谏,朕知过矣。当置之几案,以比弦韦。”别看皇上为此特下诏书褒奖,还说要置之几案,好用他来时时提醒自己要垂之久远,恐怕还不是那么容易吧!
就在这个月的已未日,太宗皇帝车驾从洛阳回长安。下了道诏书说:“洛阳宫遭大水的侵袭已残毁。要稍稍加以修缮之后,才能再供起居。从外地运往洛阳的众多建筑材料,都让给洛阳城中的那些遭水患毁坏了房屋的居民们去使用吧!在此谨令百官,要各上封事,极言朕之过失!”这一让出修缮宫苑的建筑材料给百姓用之事,诚属壮举。为此还引咎自责,让众官吏都来向皇上批评他的错误,更是难得之事。
壬寅日,又把明德宫与飞山宫之玄圃院因已遭大水冲毁而全部给废了。在皇上亲自下诏让百官各上封事来批评皇上过失的号召下,百官自然只得从命。而这次批评又是有针对性的,即在洛阳宫修缮享用之后,又被大水冲毁之后,所以百官几乎都千篇一律的官样文章,即批评皇上游猎太频繁。
太宗皇帝连读了好几天封事,心中不免烦躁,即对侍臣们说:“上封事的都说朕游猎得太多了。现在天下正太平无事,而武备是仍不可忘的,朕也没有忘。而只是时常与左右游猎于宫中之后苑,并无一事去烦扰百姓呀,难道这样做也伤害了百姓吗?”魏征听了又觉得十分不妥,便回答陛下说:
“昔日之先王们,都是惟恐听不到自己过失的。陛下既然表了态,让众大臣来封事,那么只能让他们肆意来陈述己见了。
要是他们说得可取,当然对国家有益;要是他们说得不足取,不也无损于国家吗?”经魏征这么一提醒,太宗觉得也对。所以对魏征说:“公言极是”,还对上封事的所有人都表示了感谢,并各有赏赍。
后来侍御史马周又上了道疏奏,已不是单纯地针对多所游猎了,而是全面地论述了古今兴亡之关键,乃至治与不治之对比,以及如何用人等等,真是篇极为精彩与切实之妙文。
文云:“三代及汉,历年多者八百,少者不减四百,良以恩结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余年,皆于恩于人,本根不固故也。陛下当隆禹、汤、文、武之业,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得但持当年而已!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陛下虽加恩诏,使之裁损,然营缮不休,民安得息?!故有司徒行文书,曾无事实。昔汉之文、景、恭俭养民,武帝承其丰富之资,故能穷奢极欲,而不至于乱。向使高祖之后即传武帝,汉室安得久存乎?!又,京师及四方所造乘舆器用,及诸王、众妃、公主们之服饰等,议者皆不以为俭。夫昧旦丕显,后世犹怠。陛下少居民间,知民疾苦,尚复如此,况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万岁之后,固圣虑所当忧也。臣观自古以来,百姓愁怨,聚为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人主虽欲追改,不能复全。故当修于可修之时,不可悔之于既失之后也。盖幽、厉尝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如今之笑炀帝也。
贞观之初,天下饥欠,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蓄积多少,在于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夫蓄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余力,然后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寇敌也。夫俭以息人,陛下已于贞观之初亲所履行,在于今日为之,固不难也。陛下必欲为久长之谋,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陛下宠遇诸王,颇有过厚者,万代之后,不可不深思也。且魏武帝爱陈思王,及文帝即位,囚禁诸王,但无缧绁耳。然则武帝爱之,适所以苦之也。又百姓所以治安,唯有刺史、县令,苟选用得人,则陛下可以端拱无为。今朝廷唯重内官而轻州县之选,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称职始补外任,边远之处,用人更轻。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
这道疏奏几乎无一字空虚,并且平实易明,谁读了也只能称赞它好。其实皇上要彻底做到这些确实也不难,的确不用向太远的去学,也不用吸取更远的教训,只要保持自己在贞观初年的做法,永志不忘炀帝的惨痛教训,就已经足够了。
而如果做不到,的的确确又十分危险啊!其中又涉及了慎选皇储以及吸取陈思王曹植的惨痛教训之事,这爱则害的道理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李世民幼年即生活在民间,尚且一旦一统天下。取得初步安定与富强之后就想多所享乐,而他的子孙们生长在深宫,从不知民间疾苦,更没有自己吃过苦,又怎能像太宗在贞观初年那样努力去做呢?太宗皇帝读此疏奏,一遍不足再读第二遍,反反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每读一遍,就要夸赞马周几次。
第二年二月,著作佐郎邓世隆上表,请求编辑皇上的文章为集。太宗却回答他说:“朕之辞令,有益于人民的,国史中都记载下来了,已足可为不朽。至于那些无益于人民的,把它们集在了一块儿,又有什么用?作为人主的人,只怕他们没有德政,光靠文章有什么用?’’说到底,就是不同意为他编文集。
这年三月的丙子日,唐太宗为喜添皇孙而设盛宴于东宫,把五品以上的京官都召了来,这对一位封建时代的帝君来说,自然是没有能比这更高兴的皇族传宗接代的大事了。
宴会上太宗喝酒甚多,但酒后难免要吐露真情。一开始太宗皇帝先感谢众大臣的功业,说道:“贞观之前,跟着朕来经营天下的,那主要是房玄龄的功劳啊!而从贞观以来,偏歪的以绳正之,谬误的以理纠之,那主要功劳应归魏征啊!”于是当场赏赐房、魏二大臣,每位佩刀一柄。
酒又过三巡,皇上又对魏征发问。这时皇上脸颊的红润已延展到了脖子根儿,志得意满的劲儿增添了好几分。他问道:“朕现在处理政事与往年相比,又怎样呢?”魏征在这种欢宴的场合也从不贪杯,更不会失态。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所以当即回答说:“威德方面的增加,那比贞观初年来是长进了很多很多,而人心的悦服方面,则不如当年了。”皇上听了不太以为然,于是接着又问:“远方都畏惧我大唐之威而仰慕我大唐之德,所以都不顾万里之遥前来臣服。要是说人心并不悦服,还不如以前,那么,他们又怎么会这样呢?”魏征回道:‘‘陛下过去因为尚未大治而时时担忧,所以无论是德还是义,每天都出现新面貌、新气象。今天则认为已经大治了,担忧之心已无,警惕性也已锐减,所以臣下认为不如当年了。太宗又问道:‘‘朕今天之所作为,还不是跟过去一样,有什么差异?魏征沉着地回道:‘‘陛下在贞观之初,天天惟恐臣下不进谏,常常还启发大家来发言,凡是说中肯綮的,无不听从之并实行之。而现如今则不然。虽然勉强也还能听从,但往往面有难色。这正是差异之所在。”太宗还是不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