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义道:“我契丹八族发源于木叶山,百年来日益壮大。奈何齐国高洋皇帝,征伐我族,俘虏屠戮我八部十万余人口,契丹险有灭族之灾。近数十年我族人忍辱负重,方才恢复元气。契丹族人生性如镔铁,有仇必报,况此杀祖轼父之大仇。契丹族人每念及此,常南望而切齿,恨不能将中原夷为平地。”
文章清道:“首领此言差矣。当年契丹部族多次兵犯魏国、齐国,每次南下必斩男丁,掳妇女,抢金银,掠五谷,燕赵大地苦不堪言。齐国天保皇帝忍无可忍,方才举兵征伐。首领为何只言后果,不提前因?”
木义道:“短短二十几年,齐国已灭,契丹犹存。中原人所犯的罪行,就不认了吗?”
文章清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华夏大地曾承受的,何止是千万人死于战火。月国立国十六年了,人们早已习惯了和平,忘却了战争苦难。人同此心,想必契丹族人也有同感吧?”
木义并不回答,道:“月国闭关,于我契丹无半分利好。”
文章清道:“首领即言利好,便计成本。我于边关设防,乃是保本。你骑兵若犯我关防,你我两家不但无利,都会折本。”
木义道:“如何有本又有利?”
文章请道:“开关互市。”
木义遂起身,向文章清深施一礼,道:“文刺史大义,受木义一拜。”
文章清亦起身,喜道:“首领方吐真言,坐谈,坐谈。”
二人重新入座。
木义道:“自古游牧民族,多以劫掠财物起家,深谙此道。所以草原民族多有侵扰他族的战争。
契丹族常年生活在燕北苦寒之地,初以狩猎为生,继而逐步开化,学会了畜牧。又受他族欺压,学会劫掠。
于契丹族人而言,劫掠他族便如中原人之耕种行商一般,乃是合情合理的生计。
近年来契丹元气恢复,族人繁衍生息,人口大增。单纯畜牧狩猎已很难满足族人生计,方才时时有南下劫掠之心。”
文章清道:“此言甚是。人们若是都吃得饱了,就不会常常想着打仗了。”
木义道:“我在中原行走多年,素知文刺史有爱民贤名。且幽州军从未进犯过契丹,便密书刺史,约刺史致此,商议止战互市之道。”
文章清道:“生计正道,非劫掠,乃通商也。华夏先人,群居协作,而有礼仪,以物易物,而得轻重,货币流通,而知信义,继而才形成国家,文明得以发展流传。”
木义道:“华夏煌煌千年文明,非我族所能及也。”
文章清道:“燕北燕南,自古同属古燕国,北胡华夏,同出黄帝,契丹与大月,本一家也。自家相残,手足相争,如何不痛心疾首。”
木义道:“木义定要在族内宣扬汉家文明,根除野蛮劣弊。”
文章清道:“首领能有此心,章清敬服。我前日已修书上表圣上,建议开关互市。”
木义道:“月国皇帝何意?”
文章清黯然道:“圣上之意,章清不察,只待回音。”
木义道:“月国皇帝不批,如何?”
文章清看着木义,神色坚决,道:“圣上不批,章清再奏。若再不批,章清续奏。”
木义道:“月国皇帝若回复不可,如何?”
文章清道:“圣上乃贤明之君,定能辨明是非。若不准奏,定有小人谗言蛊惑,春季大朝时,章清面见天子,当面奏明原委。”
木义叹气道:“刺史不计自身仕途,一心为家国着想,木义敬服。只是这开关互市之事,于契丹亦有难处。”
文章清道:“愿闻其祥。”
木义道:“契丹八族,有战时合,无战时散。八族首领,各有心机,不能尽察。已有三族首领与我密议,同意支持我。另外四族,我知晓的,便是何大何部头领,生性阴邪好战,定会反对。”
文章清道:“若四族反对,首领如何?”
木义道:“止战求和乃天下至理,不容他不信服。且契丹族人多有忠厚纯善之心,只是被野蛮蒙蔽。木义竭尽所能,促成大义。”
文章清长跪而起,道:“首领为契丹族计,定能成一代明主,受章清一拜。”说罢深深拜将下去。
木义急忙拉住文章清,道:“刺史不可。刺史既已表明心意,木义愿与刺史立约,契丹一族,绝不侵犯大月边境。”
文章清道:“燕州刺史鲜守微,乃是小儿丈人,我与他讲明,鲜刺史定会节制属下,不犯契丹。”
木义道:“如此可暂时止战。一年之后,愿能达成互市局面。”
文章清道:“章清定不负首领。”
二人手握着手,肝胆相照。
龙成在大殿外的窗边,听得仔细。
忽觉房顶上有丝丝响动,龙成抬头看,两个黑衣人站于殿顶飞檐上,两人均是黑衣劲装,手持长剑,头裹着黑布,只露双眼在外。
两人与龙成相视时,顿了一顿,刹那后,双双纵下殿来,同时跃进殿去。
呼延明德腾身而起,大叫一声“刺客。”于瞬间抽出剑来,挡下了击向文章清的长剑。
文章清心中一凉,他看见一束寒光冲木义而来。
“天道不公。”文章清心中闪过四个字。
却见寒光停在木义胸口前一寸处,不再动了。
“苍天有眼。”文章清心中又闪过这四个字。
两个闪念间,死生变换。
击向木义的黑衣人横在半空中,左脚踝被人拿住了,再不能向前。
此人也是了得,不看身后,左手反手扒地,身体在空中旋半圈,旋身到胸腹朝天,背朝地,右脚向龙成手腕踢去。
龙成将黑衣人拉住,刚卸去黑衣人的冲力,待要将黑衣人向后甩去时,不想黑衣人应变奇速,右脚向自己手腕踢来,急忙撒了手,避过黑衣人右脚,起腿踢向黑衣人左脚。
黑衣人已防着龙成左脚,左腿一收,龙成踢空,左脚再往后一蹬,正好踏在龙成落空的左腿上。
黑衣人本欲左脚借力,向前挪个几分,便能刺到木义。谁料左脚踝又被拿住。
龙成有些愤怒了。若因自己一时大意,铸成无法挽回的失误,龙成是不会原凉自己的。
在龙成左脚踢空时,右手跟上,攥住了黑衣人踏回来的左脚踝。
黑衣人心叫不妙。此时他还未着地,正所谓强弩之末。
龙成这次不需要卸掉黑衣人前冲的力道了。龙成右手往后猛拽。
文章清看到木义胸口前的寒光,终于离开了木义。
黑衣人不再托大,长剑反手一旋,挑向龙成。
龙成左手早已等着黑衣人的长剑。
黑衣人的右手腕已落入龙成的左手中。
龙成虎口用力,一声脆响,黑衣人手腕骨骼碎裂,又一声叮咚,长剑掉落在地。
龙成左手一带,将黑衣人跌飞到殿门外。
龙成将黑衣人掷出的一瞬间,心中又泛起一股冷意,抬眼向大殿右侧窗上望去。
窗紧闭着。
一个黑影破窗而入。
龙成顿时心凉如冰。
那个黑影太熟悉了。
暗月使。
暗月使长剑一进一退,又跃窗而出。
龙成急火攻心,眼前一黑。
木义只看见一团黑云破窗而入,来到文章清身后。
文章清胸前便长出一束白光,霎时白光又收回。
呼延明德正与黑衣人斗到第四招。
他已觉出黑衣人武艺之强,不在自己之下。
忽听得窗子破裂声。
黑衣人虚晃一剑,一个闪身,夺门而去。
呼延明德回身看时,文章清与木义还在对坐着。
文章清嘴角带笑,木义面色苍白绝望。
木义突然跪行两步,叫一声:“兄长!”,搂住文章清,大哭起来。
文章清如骨头被人抽掉一般,任凭木义抱着。
呼延明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一声:“章清!”
声震大殿。
文章清死了。
大雄宝殿里古佛寂然,老僧捻动佛珠,低声诵经。
一个电闪,一声雷鸣。
大殿外暴雨倾盆洒落。
呼延明德问木义道:“首领可看清刺客样貌?”
木义道:“不见人形。”
呼延明德又转身问龙成道:“公子可看清?”
龙成道:“暗月使。”
呼延明德问:“公子断定?”
龙成道:“断定。”
呼延明德默然不语。
龙成捡起黑衣人掉落的长剑,剑柄镶着碧玉,剑刃闪着寒光。
剑刃齐根处刻着两个字。
龙成道:“易止。”
呼延明德起身,从木义怀中接过文章清,将文章清横抱起来。
木义胸前已红了一片。
呼延明德虎背熊腰,愈显沉重。
呼延明德抱着文章清朝龙成走来,目光盯着龙成。
文章清形销骨立,愈显轻盈。
呼延明德道:“方才与老夫交手的那个黑衣人,虽不露相貌,但那双眼神,似是在哪见过。
这“易止”二字,忽然让老夫记起来了。
蓟城西北四十里,到西山东北角,再沿西山北麓西行三十里,到太行山,进山十五六里,有峰名曰少女峰,乃附近最高峰。
山顶有道观名曰‘朴心观’,观主姓易,道号习水。
我与习水道长虽只见过一面,那双眼神,却记得清楚。
与我交手的黑衣人,正是朴心观习水道长。”
龙成收下长剑道:“晚辈去朴心观走一遭。”
说罢出了大雄宝殿,步入雨中,牵枣红马,出毗因寺,奔少女峰而去。
呼延明德望着龙成背影,若有所思。
木义道:“呼延先生当立刻回城。蓟城不可乱。”
呼延明德看一眼怀中的文章清,了无生机。心中啼血,不忍再看。
想对木义说点什么,却说不出口。抱着文章清,出了大雄宝殿。
雨水将文章清身上的血迹冲落。
呼延明德牵马,单手抱着文章清,单手执缰,出毗因寺,奔向蓟城。
木义双目无神,呆坐在侧。
有实方丈道:“天色已晚,洗去污秽,回房去睡吧。”
木义道声:“是,师父。”
便起身出了大雄宝殿,回房去了。
大雄宝殿,依旧只开着右侧那扇门。
大雄宝殿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大雄宝殿内,方丈枯坐,诵经礼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