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湮没的月光
48797400000017

第17章 止戈兴仁

龙成打马慢行。

空气湿润,路面略有泥泞。

树叶好像一天之内就黄了。

草木上的露水还未散尽。

不多时,便到高粱河,昨夜大雨,高粱河水位高涨。

过河后,进了毗因寺,小沙弥认得龙成,道:“居士昨夜去哪了?不是说要借宿吗?没下雨要借宿,下了雨反而走了?”

龙成只笑道:“寺里是不是住了一个胡人?”

小沙弥惊道:“居士不要乱讲。”

龙成道:“他在何处?”

小沙弥忙道:“我要去做早课了!”便一溜烟,跑进大雄宝殿。

龙成放开枣红马,让枣红马独自漫步。

龙成走进大雄宝殿,站在门口。

大雄宝殿里,有实方丈正在给众僧讲法,众僧人端坐,虔心听讲。

有实方丈看见了龙成,没有理会。

龙成又看一眼昨夜文章清被刺的地方,血迹已被擦干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龙成拜一拜佛,便出了大雄宝殿,向后院走去。

后院昙缘塔下,池塘边,一个缠头男子,穿一身浅灰长衫,卓然而立,正是木义。

秋风扫过,几片枯叶飘落,木义衣衫飞舞。

龙成来到男子身侧,道:“首领倒是清闲。”

木义方觉身侧有人,见是龙成,像是熟人一样,道:“公子莫怪。在这寺庙里,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许多。不像在草原,得时刻警惕着四周,连睡觉都得抱着刀。”

龙成见他言语从容,也生出亲切之感。

木义又转身向龙成抱拳道:“救命之恩,定涌泉相报!”

龙成忙道:“不必多礼。”

“还未请教恩人尊姓大名?”

“在下姓龙,单名成。”

木义又转身仰望着点点落叶随风飘飞,道:“昨夜蓟城一场大战,吵得我没有睡好。”

“首领知道是契丹人来犯?”

“契丹何大何部领兵六千来犯,诈取居庸关,奇袭蓟城,不想文行秀少年英才,蓟城坚韧,不得攻下。何大何部损折多半,残兵两千余,向南逃窜。”

“首领有何打算?”

“我在等你。”

“你知道我会回来?”

“你定会回来。”

“为何?”

“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与我很像。”

“何意?”

“想不想听听我的经历?”

“可。”

木义来到池塘边一个石桌旁,在石凳上坐了,又邀请龙成座下,才细细道来。

“二十四前,齐国皇帝高洋派大军北上,我父亲率奚万丹部在卢龙塞外阻击齐军,为其余七部北逃争取时间。奚万丹部八千战士无一人肯退,全军覆没。

那年我方八岁,没有北逃,南下来找父亲,却见到如山尸身,堆满山谷。我怒火攻心,立誓要杀高洋。

我独自翻山越岭,过了燕山,奈何人小无依,沿街行乞,人们都以为我是乞丐,无心搭理,我才能保住性命。

到这寺院时,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方丈见我可怜,问我是哪里人,我不通汉话,方丈才知我是契丹人。

方丈知道一个契丹孩子在中原走动,少有活路,便收留我留在寺院。

方丈收我为徒,起了法号木义,教我读书识字。

我在毗因寺一住便是八年,不但学习汉家文明,更能接触到佛法奥义。

我十六岁时,还有心复仇,辞别师父,还俗蓄发,北上契丹,召集旧部,重新集结了奚万丹部。

谁知中原风云变幻,齐国灭亡,月国一统,从此闭关锁国,高筑城墙。

我率部几次偷袭,都无功而返。

近十年,我只身入中原,寻找复仇之机。

在中原大地游历久了,见中原百姓疾苦,我竟于心不忍。

我心有疑惑,便回到毗因寺来找师父。

师父说我须自悟,又让我在寺院住了下来。

我每日在昙缘塔下,苦思冥想。

终于有些开悟了。

世间为什么要有战争?

既然深受战争之苦,厌倦了战争,为什么还要发起战争?

止戈为武,止战兴仁,方是契丹一族的出路。

我给文章清修书一封,要他来与我相见。

不想竟害死了文章清。”

龙成道:“生死天定,首领不必在意。”

木义握拳道:“文章清一死,大月契丹互市,此约无望了。”

龙成道:“首领与刺史约定一年之期,方才一天,首领怎知此约无望?”

木义盯着龙成,道:“文章清主张开关互市,大月皇帝便派人杀了他,可见大月皇帝之心智。”

龙成道:“纵使是大月皇帝,若行背道之事,也是行不通的。”

木义看着龙成,大笑起来,道:“怪不得师父说你有王者之气,公子方显禀性也。”

龙成道:“首领说笑了。”

木义起身踱步,道:“我在中原,读了不少阴阳五行的书。我观此毗因寺所在,正南正北,有龙脉伏地。不如趁此机缘,你我结拜为异性兄弟,可好?”

龙成本就敬仰木义为人,道:“君若不弃,我心悦之。”

木义大喜,道:”当先扫塔。“

木义和龙成各那一扫帚,登昙缘塔,逐层扫塔而上。

到了宝塔顶层,凭栏远望幽州大地,蓟城位于西南,正南面一片荒野。

二人昙缘塔顶层,面向正南,跪下身去,木义道:“今有契丹奚万丹木义,大月龙成,不同族,不同种,不同岁月,同为八尺男儿,同心志,同禀性,今在此灵秀之地,机缘之所,契为兄弟,义结金兰,愿今后同心同德,休戚与共,白日为证,佛祖为鉴!”

二人拜了三拜,方才起身。

木义道:“我今三十有二,你当唤我义兄,我当称你义弟。”

龙成道:“义兄在上,受义弟一拜!”

便要拜下身去,木义急忙拉住,笑道:“忒多礼数。”

龙成也笑了。

天高云淡,微风徐徐,阳光正好。

木义道:“为兄有一事相求。”

龙成道:“义兄但讲无妨。”

木义道:“文章清之死,文行秀势必会怪到契丹人头上。如今何大率残部南逃,我想请义弟助我,追击何大。”

龙成道:“我本有此意。”

木义道:“何大乃我契丹人,我须亲自将其斩杀,把他的人头献给文行秀,才能解开误会。”

龙成道:“我必全力相助。”

木义道:“既如此,你我现在就动身,追击何大。”

二人辞别了有实方丈,龙成牵枣红马,木义牵了匹黄鬃矮马,体形壮硕,马头雄悍,龙成称奇。

木义道:“此乃突厥战马,其貌不扬,但彪悍无比,犹擅长途奔袭,先祖将此马种引入契丹,族人甚是喜爱。”

木义与龙成出了毗因寺,一路快马南下,追踪何大何部。

木义虽然不善武艺,但其思绪缜密,性情沉稳,有明察秋毫之能,确是龙成所不能及。

一两个时辰后,一处旷野上,有乱马踩踏的痕迹,躺着十几具契丹骑兵的尸体,几匹战马在游荡。

二人勒马停下,木义道:“何大在往上谷关方向逃窜,幽州南部,右有广阳郡府,左有范阳郡府,文行秀定会下令二府堵截。何大虽还余三千骑兵,但多有所伤,万不敢恋战。”

龙成道:“何大意欲突破上谷关?”

木义道:“从上谷关,出太行山,过怀戎郡,便可直达塞外。上谷关没有居庸关之险,怀戎郡人烟稀少,何大定会企图从那里出关。”

二人于是打马向西南飞驰。

所过县城,皆紧闭城门。

所过村落,不时有农妇哭喊声。

路遇三股幽军骑兵,两人为少生事端,皆飞驰而过。

不断有战马散落在旷野上。

也不断有契丹人的尸体躺在路边。

日傍西山,晚霞如绮。

龙成能感觉到,何大何部残军,就在前面不远。

前边现出一条大河,挡住去路。

木义和龙成在河岸停下,河面宽广,河水由西向东,缓缓流淌。

一座木桥被破坏了,只留下桥桩。

木义下马来探查,龙成远望大河,夕阳如血,河流如练。

木义回来,道:“此河名曰拒马河,河对面便到涿县了。当年晋朝刘琨曾据此河抵御敕勒族南下。”

龙成道:“何大何部可过河去了?”

木义道:“须先过河方知。”

一个大竹筏从对岸靠将过来,船夫唱着悠扬的曲子:“上陵何美美,下津风以寒。问客从何来,言从水中央。桂树为君船···”

龙成听得入神,竹筏已靠到岸边。

船夫是个黑脸浓眉的农家汉子,穿一身粗布汗衫,生的五大三粗,膀大腰圆。

船夫眉开眼笑,对二人喊道:“二位郎君可是要渡河去呀?”

木义道:“是也。船家渡我二人过河!”

船夫道:“平日渡河,一人一百钱,一马两百钱。今是战乱,就收你们两人两马,二两银子吧!”

木义打趣道:“船家欺我不常坐船。就是上等好船载十人过河,总共也不用一百钱,何况你这竹筏。”

船夫也笑道:“莫讨价还价,二两就是二两,只收银子,不收铜钱。”

木义和龙成已牵马上了竹筏。

木义道:“尽管开船便是,银子不会少你。”

船夫拿起酒葫芦喝一口酒,叫一声号子,撑起竹蒿,竹筏缓缓驶入河中。

木义道:“我看船家,不像是常年在此撑船的呀。”

船夫笑道:“郎君此话怎讲啊?”

木义笑道:“我瞧船家身形臂膀,乃是个习武之人呐。况且这竹筏子还长着新叶,第一次下水吧?”

龙成听木义说船夫是习武之人,才重又打量起船夫来。

这船夫撑竹筏的架式和手法,都像普通渔人,但船夫举止间歇,偶尔透露出隐藏不住的内功修为,龙成方才意识到,此人是个绝顶高手。

船夫爽朗的笑起来,道:“竹筏子编起来煞是费神,不过今日能赚个几十两银子,也值回本钱啦!”

木义道:“怎么今日过河的人很多吗?”

船夫道:“不多,不多,就你两个。”

木义道:“我可只许你二两银子。”

船夫道:“你身上不是带了几十两吗?看你这盘缠包裹,少说也有二十两吧,再加上这两皮马,也能卖个十两银子。哎呀呀,我还没有细看,真是两匹好马呀。”

龙成心中暗暗叫苦,原来上了一条黑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