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菽麦也看见了院中的两匹马,知道来人是木义,抱着女儿跑进家门口,把女儿放下,便喊道:“木义!混蛋!给我滚出来!”
却见一个农家妇人举着一根面杖从柴房里奔出来,大喝道:“死老头子,昨天一晚不回家,回来就大吵大嚷的!你再喊一声试试!”
孙菽麦忙低声道:“不敢了,不敢了!木义在哪?”
却见木义也从柴房里出来。
孙菽麦当即怒目圆睁:“你跟我夫人在一间房里做什么?”
木义还未答话,农妇举着面杖便向孙麦菽头顶砸去,口中嚷道:“干什么!干什么!你还知道管我干什么!地里的活也不干,就这么荒着,你还知道管我!”
孙菽麦忙拿胳膊去挡,农妇一杖杖打落,孙菽麦叫痛不止:“莫打!莫打!才荒了一天而已!”
木义忙上前道:“孙掌门不要误会,我与兄嫂言语投机,说几句话而已。”
孙菽麦对木义喊道:“什么?言语投机?我与她说话说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言语投机过,你倒是嘴巧!”
说着便要向木义奔去。
农妇扯住孙麦菽,边打边喝道:“就是言语投机,怎样!木郎说话我就是爱听!怎样!”
孙菽麦还不消停,农妇却见女儿领着一个青衣男子进到院门里。
农妇忙把孙菽麦扯到一边,显出笑意,对孙菽麦道:“这位小郎君,就是龙郎吧?”
孙菽麦气急败坏,也不说话。
龙成看这妇人,虽生得臂圆腰粗,但面盆饱满,五官周正,实是个美人,又不加修饰,正有一种朴实无华的美感。
龙成忙抱拳行礼道:“在下龙成,有礼!”
妇人行个万福礼,笑着跟孙菽麦使眼色。
孙菽麦道:“作甚?”
妇人道:“你说作甚!”
孙菽麦好不乐意,对龙成道:“此乃拙荆。”
妇人道:“我没名没姓吗?”
孙淑麦方道:“你兄嫂乃郎山云氏,名禾,禾米之禾,乃我师妹。”
龙成道:“见过兄嫂。”
木义道:“云女侠在江湖上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称‘易水农妇’,江湖人称赞武艺不输孙掌门。”
云禾笑道:“那都是谬传了,我哪有他厉害,都是他让着我呐。”
孙菽麦也笑道:“呔!不敢让,不敢让!”
云禾道:“呦,龙郎背的这张弓怪沉的,快放下来吧。”
龙成把犯岁弓放在柳树下。
云禾把手在围裙上擦擦,忙把小女子唤到身边抱起来,道:“来,来,白露,叫叔叔!”
小女子叫声:“叔叔!”
龙成答应一声,云禾道:“这是我女儿,乃是白露天所生,因此唤作孙白露。”
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棍,靠着大堂门框,道:“菽麦回来了呀?”
孙菽麦忙跑过去,搀着老妇人,道:“娘,你腿脚不好,就别起来啦!”
孙母道:“腿脚不好,才要多走动走动。”
龙成忙上前去,道:“晚辈龙成,见过大娘!”
老妇人扶着龙成的手,道:“好,好。”
孙菽麦对云禾道:“快烙饼!饿煞我也!”
云禾道:“烙着呐,木郎君说你俩快回来了,我早就动手准备晚食了。”
孙麦菽对木义道:“你怎知我快回来了?”
木义笑道:“你不回家吃饭,还能去哪?”
众人皆笑。
一个十岁左右的精瘦少年穿着短褂麻裤,左手里拿一把铁叉,右手拎着两只大草鱼,走进院来。
云禾举起面杖就打:“水都那么凉了!还下河去!等你老了有你受的!”
少年满不在乎,道:“没事的,娘,还没结冰呢!”
孙菽麦把少年拉过来,道:“这是犬子孙铁犁,来来,见过木叔叔,龙叔叔!”
孙铁犁叫声:“木叔叔好!龙叔叔好!”
二人齐道:“不用多礼。”
孙铁犁看见柳树下的犯岁弓,两眼放光,大叫声:“好弓!”
把大草鱼扔给云禾,冲着犯岁弓就跑了过去。
孙菽麦怒喝道:“大人的东西,你稀罕什么!”
孙铁犁不理会,把犯岁弓拿起来,与他般高。
孙铁犁张弓,全力拉弦,身势虽已完全拉开,但手臂不够长,不能把弓拉满。
孙铁犁撒手,“嗖”地一声,虚空仿佛被弓弦射出的劲气撕开一道口子。
孙铁犁大叫道:“好弓!”
龙成道:“你既喜欢,就送与你了。”
孙铁犁欢呼雀跃,孙菽麦大怒道:“快放下,要这杀器做什么?”
木义道:“此弓凶恶,当需善人调教,才能不生祸患。孙掌门就不要多虑了,难得小公子用的顺手,就让他用吧!”
孙菽麦方才无话。
云禾拎着两只大草鱼,道:“我去把鱼炖了,菽麦,你招呼二位郎君坐下。”
云禾转身进了柴房。
孙菽麦道:“堂屋地小,屋外正好,不冷不热!”
众人在庭院里,柳树下,围着一张大石桌座下。
孙菽麦把老母亲扶出屋来,在石凳上垫个蒲团,方才让老母亲座下。
孙菽麦又取来好酒,给木义和龙成倒满,孙铁犁嚷嚷着也要喝,孙菽麦道:“今天高兴,给你喝点!”又给自己和孙铁犁倒满。
云禾把面饼端到石桌上,十几张落着,热气腾腾。
云禾又端上几盘青菜,一盆热汤,最后把炖鱼端上来。云禾方才入座。
孙麦菽道:“农家人,饭食简陋,吃饭没规矩,大家作一处食,郎君们不要见怪。”
木义道:“自然是不见怪,在燕北啊,可吃不到这些好东西!”
龙成道:“劳烦兄嫂了。”
云禾道:“不劳烦,都是江湖兄弟,不用拘束!木郎,龙郎,多吃多喝!大碗喝酒!大口吃饼!不够还有!”
龙成道:“兄嫂真豪杰也!”
一家人加两个客人,其乐融融,欢笑声不断。
黄狗趴在一边,静对着平静的易水。
枣红马和黄鬃矮马悠闲地吃着草。
村庄里升起缕缕炊烟,暮色笼罩大地。
易水河往下流十里许,处处都是幽州兵的营帐,士兵正在埋锅造饭,没有欢笑,也没有多余话语。
饭香飘进易县县城。
城墙上,何大何部族人张望着远处的幽州兵,使劲闻着饭香。
县城里,契丹何大何部族人挨家挨户地找能吃的东西。
县府内,何大端坐大堂上,一言不发。
饭后,云禾让龙成和木义把外衫脱下来,挑灯给龙成缝好,又用井水洗掉血迹,把木义的外衫也一起洗了,晾在窗边。
当夜,云禾把柴房打扫干净。
柴房很宽敞,云禾铺上一层厚厚的麦秸,又铺一张麻布单,抱来一张厚麻被。
云禾不无歉意地说:“乡野鄙陋,木郎,龙郎将就!”
木义道:“我在燕北,哪住得这么舒服过,谢过兄嫂了。”
木义和龙成睡下,大黄狗趴在二人身边。
二人望着柴房外柳叶低垂,不能入睡。
“昨晚我和孙掌门追的那个人,不是何大。”
“我昨晚一直在跟着何大何部,见他们队形齐整,便知何大定没有走。”
“何大会坚守几天?”
“过不了明天。”
“为何?何大还有两千多骑兵。”
“蓟城不下,又被幽州军追打了一天,早就没了斗志,况且他们几乎没有补给了。”
“会不会杀马?”
“万不会的,马就是契丹人的命,也是最后一点希望,他们不会杀马的。”
“何大会拼死突围吗?”
“不会。”
“他会投降?”
“不会。”
“那他会怎样?”
“他在等我。”
“等兄长?”
“对,他在等我,等一个能救他族人的人。”
“义兄不是要杀何大吗?”
“要杀何大,更要救他的族人。他的族人都是契丹人,我不能见死不救。”
“义兄打算如何救?”
“明日你助我入城去,何大自会献上人头。”
龙成还要问,木义道:“昨晚没睡,今天被小白露闹着也没睡好,好好睡一觉吧。”
木义闭目安睡,龙成望着窗外,飞过点点秋萤。
第二日上午,木义和龙成起了个大早。
孙母在院子里拄着拐棍散步。
孙菽麦已经下地干活去了。
云禾在院子里的石碾上磨面。
木义和龙成打一桶井水洗洗脸,洗洗头发,甚是舒爽。
龙成带上发冠,木义缠上头巾。
昨夜洗的外衫还没有晾干,二人也不着急穿。
孙铁犁拉着孙白露跑出房门,跟云禾道一声:“我们去河边玩了!”一溜烟跑出院去。
云禾喊道:“待会儿回来吃早食!”
龙成来帮云禾磨面。
云禾笑道:“看龙郎这身筋骨,少见呢。”
龙成道:“兄嫂谬赞了。”
云禾道:“我来试试龙郎身手!”
云禾托住乘面粉的木瓢翻一个个儿,瓢口向下,手指迅速一拨,木瓢迅速转动着向龙成飞来,瓢内的面粉竟不洒落。
龙成心道:“好巧的力道!”
龙成眼疾手快,从上边拿住木瓢底,顺着木瓢前飞的劲力,身子跟着木瓢转一圈,顺势把木瓢翻转过来,木瓢内的面粉丝毫没有飞出。
云禾大声笑起来:“好俊功夫!比我家那男人还俊!”
龙成羞红了脸。
云禾做了早食,孙菽麦扛着一把锄头,闻着面香味儿回到家,大黄狗跟在孙菽麦身后。
众人又围着石桌吃早食。
吃完早食,孙菽麦领着木义和龙成来到易水河边,孙铁犁和孙白露在河边石滩上翻石头。
晨光下,两个小孩显得非常清亮。
大黄狗冲着两个孩子飞奔过去,欢笑一片。
孙菽麦喊道:“快回家吃饭去!”
“知道啦!”却不起身。
三个人沿着易水岸边慢走。
木义道:“荆轲在此告别燕丹,因此自古人言易水水寒,此言差矣。”
孙菽麦道:“怎么差了?”
木义道:“孙掌门一家其乐融融,让这易水,没有一点寒意。”
孙菽麦笑道:“此言大对!我就看不惯有些个文人,都几百年前的事了,时时拿来凭吊,也不问问人家荆轲燕丹秦舞阳愿不愿意!”
木义道:“孙掌门好性情!”
孙菽麦悠然道:“只是今天这易水河,怕是要见血了。我竟有些不忍。”
木义道:“孙掌门有怜悯之心。”
孙菽麦正色道:“要知五谷,先知五木。治国和我种地,差不太多。我看木首领,有一统契丹的气象。日后做了大可汗,可别学何大,来我中原犯事。如若不然,纵使中原只剩三户,也能亡你契丹。”
木义躬身道:“木义当教化族人,永不犯边。”
孙菽麦道:“人活一辈子,一百年到头了。纵使你能管天管地,也不知道一百年后是啥样子。过好自己的日子,教育好子孙,就成啦。”
木义道:“木义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