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木义、龙成帮着孙菽麦干了一天农活。
暮色时分,吃过晚食后,木义和龙成才各自穿上外衫,沿易水往下游漫步,不多时就到了易县县城西门外。
城外一处处的幽州军帐篷,一队队幽州军持枪拿戟,往回巡逻。
二人避开了巡逻士兵,矮身来到城墙边上。
城墙不高,土坯上也有处处凹槽,龙成扶着木义,两步便上到城来。
两人转到西门,何大何部族人发现了两人,大声叫着契丹语。
木义解了头巾,与何大何部族人对话几句,族人便对木义行一个礼,十几个人护持着木义和龙成,来到了县府。
府门开处,木义和龙成走进去。
县府里的何大何部族人,三三两两,或站或坐,身上多少带伤,毫无神气。
看到龙成,也只是怒目而视,并不起身攻击。
县府大堂里,何大穿一件黑色皮甲,踩一双黑皮靴,手边放一把胡刀,蹲坐在大堂上。
龙成方才注意到,何大脸上有一条一指长的刀疤。
木义和龙成进去后,何大摆摆手,何大何部族人便都退出去了。
两个人的交谈是用契丹语进行的。
大意如下:
“易习水真没有用,竟没有杀得了你。”
“我不该死,你也不该死,好多人都不该死。”
“对于死,我没你看得那么重,我不怕死。”
“你不看重自己的生死,更不看重别人的生死。”
“我的族人的,便是我的,性命也是。”
“月国人呢?”
“月国人,跟我何大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能杀了你。”
“那是我运气不好!运气好,我就能统治他们。”
“契丹人不应该拿性命去赌运气。”
“不打仗,我们怎么能壮大?”
“我们要壮大的不是武力,而是智慧。”
“我们的武力和智慧,都是奇首可汗赐予的,月国人比不上我们。”
“但是我们没有中原人的道,没有中原人的理。我们的制度,还不及三千年前的中原人。”
“我们的制度,就是战争。”
“战争会带来利益,也会带来灾祸。”
“那就再用战争来化解灾祸。”
“匈奴人,柔然人,乌桓人,他们发起了战争,但是战争最终灭亡了他们!当年鲜卑魏国如此强悍,如今安在!”
“我们契丹,南有大月,西有突厥,东有高句丽,我们如果放弃战争,只会被他们消灭。”
“我们不发起战争,不同于我们放弃战争!”
“战争不会停止的,能停止战争的,只有战争。”
“那是你的私欲。”
“你的心,已经不是契丹人的心了。你的心,被中原人玷污了。”
“我是契丹人,我的心也是契丹人的心,只不过我看到了你没看到的。”
“当年中原人杀你父亲,杀你族八千骑兵,掳掠你族万余妻子,你都忘了吗?”
“我没有忘记。正因为没有忘记,才不愿意再有战争。”
“我是你最大的对手,我死了,你就没有对手了。”
“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中原人有句话,叫成王败寇。我失败了,我可以死,无所谓。”
“你可以死,你的族人不能因你而死!”
“他们没有选择。”
“他们有选择。”
“他们是我的族人,不是你的族人!”
“但性命是他们自己的,不是你的!没有人能决定别人的生死!”
“没有机会了,他们必须死。”
“他们还可以活着。”
“月国人会杀了他们。”
“月国人,也不喜欢杀人。”
“契丹人是不会投降的。”
“只要你给我你的人头,我可以保证你的族人平安回家。”
“契丹人是不会投降的。”
“你的族人,只需要放下武器,放弃战马。”
“战马就是契丹人的亲人,武器就是契丹人的身体,放不下。”
“让他们自己选。”
“我没有脸面让他们选。”
“那你就做你该做的吧。”
何大良久不语,良久,喊了一句契丹语,拿起胡刀,自刎身亡。
何大何部的族人都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刀,恶狠狠地看着木义。
木义走到何大尸体旁边,从何大手中抽出胡刀,把何大脑袋剁了下来。
木义提着何大的脑袋,对何大何部的族人说道:“何大死了,他是为了救你们才死的。你们一定要活着,把何大何部继承下去,才能不辜负何大!”
“我们要追随首领去死!”
“有执意要追随何大的,我不强求你们。但是我要提醒你们,想一想你们家里的老婆孩子。想要活着的,把武器都扔在地上,把战马都丢在路边,跟着我走。回到家后,你们还是何大何部的族人!”
有几个何大何部的族人,当即挥刀自刎。
其他人还在犹豫。
突然有一个人,指着龙成道:“就是这个人,把我们赶出蓟城的,就是这个人,我记得他,若不是他,我们就胜了!”
“先杀了他,给首领报仇,再随首领去死!”
“杀了他!”
龙成不知道怎么回事,十几个人举着刀向自己冲过来。
龙成脚下踩出“踽步燕舞”,手里使出“鲸吞虎噬”,在十几个人面前走一圈,他们手里的胡刀全都掉在地上。
“他不是人,他是天神。”
“他不是天神,他就是个人,但是我们打不过他。”
所有人,黯然沉默。
“我跟随木义首领,回家去。”
“回家去!”
“回家去!”
木义提着何大的人头,走出易县县府。
龙成走在一侧。
这十几个人走在身后。
这十几个人都是各个家族的族长。
大道两边坐着的何大何部族人,看到了何大的人头。看到了自己的家族族长跟在身后,都放下胡刀,放下弓箭,放下长枪,放下财宝,放开战马,跟在后面。
易县县城的城门开了。
一个契丹人,提着一个人头,所有的契丹人都手无寸铁,跟在身后,走出了易县县城。
斥候飞报范阳郡军尉夏迁行。
适时文行秀、呼延明德和范阳郡郡守韦慈孝,刚刚来到易县城外,在易水南岸搭起中军大帐。
文行秀听报,没有喜色,反而神态严肃,疾步向南门走去。
呼延明德、韦慈孝、夏迁行跟在后边。
文行秀走出幽州军中军营盘,看到了对面的木义和契丹人。
文行秀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木义十步之外。
文行秀看到了木义身旁的龙成。
木义对文行秀说:“何大认罪,自刎伏法,请少将军,放契丹族人北还。”
文行秀牙冠紧咬,愤恨不止,一言不发,转身回了中军大营。
呼延明德上前来,道:“请木义首领稍待,千万稍待!”
说罢跟着文行秀回了中军大营,不忘吩咐夏迁行:“任何人不得向契丹人进攻!”
太阳沉下山去,幽州军营燃气火把,围了易县一圈。
易县城内,一片黑暗,只有两千多匹马,在县城里游荡。
足足一个时辰,何大何部族人都蹲坐原地。
呼延明德回来了,对木义道:“请木首领到中军大帐!请龙公子到中军大帐。”
木义提着何大的人头,随着呼延明德,进了幽州军营,中军大帐。
文行秀坐在帐前,仍旧咬牙切齿,瞪视木义。
呼延明德接过何大的人头,放在一边的几案上,请木义坐在文行秀对面。
呼延明德立于文行秀身后,龙成立于木义身后。
“若不是看在父亲面子上,我定杀了你。”
“文刺史就死在我面前,木义亦满心悲怆。”
“我本誓杀何大何部全军。”
“何大已死,族人已降。”
“一个何大,连我父亲半条命都不抵,又怎能抵得上幽州死去的军民!”
“何大何部死四千余,比幽州军更甚。”
“是你们挑起的战争!你们就应该承担责任!”
“少将军不是弑杀之人。”
“不灭何大何部全军,我恨难平。”
“那些族人,也是听从何大的命令。何大不死的时候,他们若敢反抗,就会被何大处死。他们的家里,还有妻儿父母。少将军若杀了他们,他们的妻儿父母,势必会被其他部族迫害,最终沦为奴隶。少将军乃仁德之人,又怎会连累那些无辜妇孺老弱?”
“我心有不甘。”
“幽州怀戎郡北,前朝魏国曾设怀荒、御夷二镇。现二镇为我契丹所居。我今割让二镇与幽州,契丹人退居御夷镇以东,再不西出燕山,犯大月边境。”
“契丹八部,你只是一部首领,契丹人怎会都听你的?”
“何大与我,各有四部支持。如今何大已死,何大何部已基本瓦解,两外三部,不敢不臣服。”
“怀荒、御夷二镇,城关多已荒废,且直面突厥,我幽州得了来,无甚好处!”
“少将军不可戏弄于我。此二镇乃兵家必争之地,幽云素来有意收复。
幽州得此二镇,便可与云州通连长城,拱卫燕云,又多一道屏障,加深防御纵深。
居庸、上谷、常山三关将变为真正的内三关,不再是直面突厥与契丹的外三关。
少将军熟知兵法,岂有不知二镇重要之理?”
“若大月突厥两败之际,契丹趁机杀回,奈何?”
“契丹人有奇首可汗遗训,言必成诺,少将军若是不信我木义,可立契约,木义若负少将军,天可让我契丹,亡族灭种!”
文行秀默然,良久,方道:“木首领与先父有开关互市之约,木首领可还能践约否?”
木义道:“少将军亦有开关互市之心?”
文行秀怆然道:“此乃先父遗志,我虽不甚赞同,也当践行!”
木义长跪而拜道:“少将军有乃父遗风,心怀大义,受木义一拜!”
文行秀道:“我只是不想让先父失约,不能让外族人小觑了月国人。”
木义起身,道:“自古辽东辽西,皆为燕国地界,汉国疆域。若有大月皇帝开示恩德,契丹自当归附称臣,从此捍卫大月疆土。”
文行秀道:“行秀记下木首领此言。”
木义道:“再请少将军放何大何部众族人北还。”
文行秀道:“我方才说的是气话,何大何部归降,不费我一兵一卒,不再有杀戮,我心甚慰。”
木义又拜下身去,道:“少将军大仁,木义拜谢!”
文行秀道:“首领所言归还怀荒、御夷二镇之事,不必立契,行秀相信首领。
何大何部战死于幽州的士兵,行秀会与幽州战死士兵同制安葬。
木首领与何大何部余众,我会让幽州军护送,出上谷关,过怀戎县,直达怀荒镇,同时办理怀荒、御夷二镇交接事务,木首领以为可否?”
木义道:“全凭少将军安排。少将军恩重如山,木义代何大拜谢!”
文行秀道:“行秀定当全力斡旋朝堂,以促成大月与契丹通商之约。”
木义道:“木义亦将说服契丹各部,以达成通商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