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女尊之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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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春风南来

星光黯淡,月影沉沉,正是启明将升未升之际。

原本沉浸在无边夜色之中的偌大京城突然有了声息。火把风灯列出的光带自四面各坊亮起,逐渐朝着中央皇城汇聚。

午门前广场上,陆续出现了身着公服的大小官员。由绯到青最后绿,由大独科花小独科花散答花小杂花最后无纹饰,自玉带犀角带金荔枝直至乌角带,从象牙笏到槐木笏。。。加上巍峨深沉的门楼剪影,执戟罩甲的宣武将军,数步一尊的青铜座羊角宫灯,色彩繁丽,而不失庄严穆肃,真可谓天家威仪,盛朝气象。

“下官见过卫国公。”左致中侧前一步,正好站在了易承兴前行的路上。

“是左都堂啊!”易承兴还了半礼,故意作出爽朗的样子大声招呼,借着背光的身位,眼神焦急地四下逡巡。

左致中目中闪过了然与嘲弄,又上前几步,也放大了声音:”不瞒国公,前些天小侄见了几个本家亲戚…”

闻得此句,周围的人都自觉向远处避了避,既然人家说的是家务事,那回避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易承兴苦笑于心,只希望赶快到上朝的时辰,到时自有纠仪御史来干涉。

“来的是小侄那六叔一家,未知可否…”左致中又压低了声音,可说的话却再正常不过。

易承兴的继室便是左致中的五叔,与其六叔同父同母。

“不是老妇不通人情,你五叔最近正忙着,恐无暇招待亲戚啊。”易承兴边说边往右掖门那边走,虽然她一直干的文职,可排班是在勋贵列首。

左致中极其自然跟了上去,她的位子在文臣之首,可晚辈陪长辈走几步也是极为正常的事。”倒是小侄疏忽了,再有半月便是卫国公寿诞,近期实不该给府上添麻烦的。”

易承兴干脆加快了步伐,不再理会她。

“到时小侄定登门道贺,还请卫国公恕了小侄这无心之失。”左致中对她的冷遇浑然不觉一般,微笑不减,当然她也加快了脚步。

易承兴目光在勋贵班中扫过,发现到场且分量足够的就只有嗣晋国公纪夷江,当下便冲她使个眼色。

纪夷江早注意到了一路跟着易承兴的左致中,可她避让还来不及,哪敢去帮卫国公解围?于是在收到对方眼神之前,她就微低了头专心研究起公服上的绣纹。

过了能有半盏茶的功夫,易承兴终于黑着脸站到了自己的班位,而左致中则向她微一欠身,走回左掖门前的文班去了。

晋国公的班次就在卫国公之后,纪夷江偷觑着前面人的衣摆,心虚地喊了声:”卫国公…”

易承兴略侧了侧身:”今天怕不安稳,你谨慎些罢。”暗叹一声转了回去。

纪夷江顿时惭愧起来,讷讷难语。

第三位的燕国公朱长鸿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卫国公那句叮嘱显然没躲着她的意思,若有所觉地扫向戴都宪所在位置,现在的淆东党魁也悄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天际鱼肚白现,左右掖门徐徐洞开。宣武将军的队列迅及里外连通,目光如狼的纠仪御史也出现在了她们该在的位置。文武官员分从左右掖门趋步次入,至华盖殿前鹿顶外东西序立。未几,阶上净鞭鸣讫,当日直卫之锦衣卫指挥同知及千户二员,百户十员先至鹿顶内行礼,就侍立位。然后诸朝官以次行礼,四品以上及有事奏者步入殿中。五品以下者则复退鹿顶外列班,朝北而立。

东方曦晖初绽,攒骤的脚步声便由远而近。侍卫官锃亮的铠甲更发炫目,伴着华盖扇戟迤逦而来。

其实当今早把卤簿仪仗这些东西能省就省了,现在这阵势若放在前朝,那简直称得上寒酸。

礼乐声兴,朝臣们随着节奏下拜如仪,毕竟练得多也实践得多,没给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的御史们履行职责的机会。

听得殿中层层传来“兴”的指示,列班殿外的人们都好似卸下重担一般表情轻松,低下头进入神游状态。不少人更坚持其日复一日的腹诽,皇帝和高官重臣们商讨国是,何必让她们这些小鱼小虾来外头干站着吹风呢?

殿中的气氛则大有不同。勋贵老臣们还好,眼观鼻鼻观心持笏恭立,站位靠后的新晋官员们却手心见汗,攥着笏板敛声收息,别说一睹凤颜了,就连前面同僚的衣角也纳入视野得极为有限。

朝会直接进入诸司奏事阶段。一鸿胪寺属官在接到上面的暗示后,踏前一步,高声赞唱:“都督府奏事——”

中军都督府都督燕国公朱长鸿向上躬身,表示无大事须在朝会奏禀。

赞礼便接着喊:“十二卫奏事——”

侍立御座西首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叶枘垂了垂眸,没动作。

于是赞礼按顺序叫到了通政司。

闵谦眼前金星乱密窜耳中翁鸣不绝,不知不觉间湿透的中衣贴在背上,阵阵发凉。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写满字的笏板上,嘴唇颤抖,血色尽失。

通政使徐严迈开沉稳的步伐行至陛前,条理清晰地把一大早的工作成果——各地各官所呈之亟要大事一一说出。

闵谦难得地把自已院乡二试座师的发言当了耳旁风,她努力按捺着情绪,希望在自己崩溃前能等得到发言。六科隶属通政司而又在一定程度上独立,所以闵谦的奏事次序便在徐严之后。

“。。。浔安右布政使黄藻上奏,言浔安多地涝甚,恳请朝廷以民生计酌情蠲免夏税。。。”徐严有意无意一停顿:“南丘布政使疏言海运南粮诸项利弊,请朝廷允其以今年十一之税粮行海以证之。”别有深意地把怎么看怎么有猫腻的两桩事体一并抬出,徐严深揖至地:“以上,恭请陛下圣裁。”

华盖殿中落针可闻。闵谦牙关打战的声音便理所当然遁形无处。

赞礼官不动声色退到了纹凤巨柱的阴影下。

左致中斜目死盯着徐严,其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徐严淡然地无视了那两道灼人的视线,没给任何人任何暗示。

叶枘仗地利之便上下审视徐严,片刻,又将心神集中到侧后之人身上。

“顺天府。”景平帝没什么波动的声音在百余人凝神戒备之下算不得突然,但却还是具有着令她们心惊肉跳的力量。

顺天府尹不明所以,战战兢兢来到徐严旁边:“臣。。。在。”

“京畿农事如何?”景平帝面无余色,问的话也意旨难明。

“仰陛下宵旰之治,正是风调雨顺,谷稻盈野。”顺天府赶忙拣着好话恭维,心中自以为得计地为黄藻默哀。

“确实如此?你且细说今年税上多寡?”景平帝目中掠过冷意,不过除了她自己外谁也没能发现。

“回陛下,”顺天府尹心中激动,只要这个数字一出来,她劝课农桑的政绩便跑不了了:“顺天府今年已征夏税七成,粗计将得小麦至少一万九千石农桑丝折绢至少一千六百疋人丁丝。。。”顺天府尹越说越高兴,这些数字虽和南方府州不能比,可对比以往却大有增加。正当她还想继续炫耀时,景平帝陡然冷厉的声音吓得她噤声战栗:

“钦天监,自尧舜始,坤州南涝而北旱者几何,北涝而南旱者几何,二者皆否者又几何?”

钦天监监正系正五品,刚好今日有事上奏便随班立于殿中。当下听了此问,张口结舌,半晌伏地请罪道:“臣无能,请陛下容臣回监查阅旧档。。。”

景平帝挥了挥手,随意一指某个侍卫:“且传问殿外,何人知晓此事。”

那侍卫懵了瞬间,立即领命而去。

虽然侍卫掩饰得极好,可她的纰漏又怎逃得出景平帝的眼睛。正待皱眉,景平帝突然想起了那侍卫的来历,愠怒顿时转为好奇。一个新人在这种场面上尚能保持镇定已属十分难得,何况她还有那么些不能见光心思在。。。景平帝突然有发笑的冲动,年轻人不容易啊。

周宁此时的内心是崩溃的,谁能告诉她这话到底要怎么个问法啊!她既没站在最靠近御座的位置又没钉在最方便出门的位置,这差使怎么就轮到她了呢!

正当周宁纠结不已之时,团结友爱的同袍主动迎了上来:

“可是陛下有吩咐?”

周宁热泪盈眶把问话的事说了,那位同袍点了个头,招手又叫过来三五人,一番交待,几人散入下面的朝班。

周宁本想也下去转悠,但看同袍们都把负责的区域瓜分好了便也就不去瞎捣乱,站在御阶之上檐廊之下,周宁没有去体验一把俯览众生的感觉,而是凝神思考起陛下刚才的问题。

说实话,周宁对于这个问题简直毫无头绪,不过就她前世今生经历过的几个灾年看,好像真没有那种一边灾害一边风调的情况,莫非陛下的问题真是另有玄虚?

“周百户。”下去问话的同袍回来了,周宁一看她身后,竟跟着两个翰林。

“有劳校尉了,不知两位。。。”周宁真心实意地道了谢,然后询问道。

翰林之一斜睨了周宁一眼,挂着看到什么粗鄙之物的表情收回视线:“百户欲拖延王事么?”

周宁注意到另一个翰林扯了扯同僚的衣袖,可被后者视而不见。

不懂程序的周宁比较尴尬,当下露出一个笑容:“那二位请进吧。”

牛气的那位翰林脸色发青:“仪銮司如何有你这般不懂礼数之人?!不得传召,我等如何能进殿!”

周宁毫无停顿反击回去:“二位如何称呼?”

二人身上气势一泄,牛气那人臭着脸,她同伴只好代答:“我二人同为翰林院五经博士,此为柳君姊讳圭,在下亓蔚。”

周宁表示明白,入内通报。

一进殿,周宁就止不住想打寒战,因为殿中气氛比起方才无疑更加凝重。周宁不敢乱看,走到陛前单膝点地:“启奏陛下,殿外翰林院五经博士柳圭亓蔚应问请见。”这样说对不对啊?周宁内心在颤抖。

景平帝把目光从头皮发麻的左致中身上移开,缓缓道:“宣。”

柳圭亓蔚二人一进殿,就收获了无数道意味不明的注目。原因很好理解,在敬谦伯因触怒陛下而黯然告老还乡,其朋党被左致中一碰就倒,赵国公被疑似淆东党人弹劾的今天,两个曾经风头无二的敬谦伯高足以如此高调的姿态出现在这里,这种情形实在令人不安。

“翰林院五经博士臣柳圭、亓蔚拜见陛下。”

景平帝漫不经心瞟了眼朱长鸿,后者头低得更低了。“你等既知个中明细,不妨说来。”

“禀陛下,”柳圭表情决绝:“此南北旱涝之律,其实臣之恩师——敬谦伯曾有浸研。”

在场所有人都提起了心胆,紧咬牙关。

“哦?朕知此事亦由仲仪(敬谦伯王棨的字)。你且说与众臣工知晓罢。”一言毕,不啻石破天惊。

凤山党徒个个惊悚,而朱长鸿以下却陡生希望。左致中攥紧双拳,余光突然捕获徐严百忙之中递来的目色。心下惊疑不定的她又看向易承兴,预料之中毫无所获。

莫非徐严真是为了弃卒保车才把黄藻揭出来?莫非皇帝从来未曾厌弃淆东党?左致中目闪凶光,唇边掠过孤注一掷的疯狂,闵谦,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今天若不能把皇帝的真实想法摸透,她的先机就荡然无存了。

“是。”柳圭按捺下激荡的心绪,缓缓道来:“古有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又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地处塞北,而所谓春风者则由南温之地而来。。。春风到处,万物复苏并有春霖初降。。。粤地二三月雨急,江淮四五月梅雨,而京畿六七月最湿。。。方六七月时,江淮伏旱。。。由此见,雨随春风而来,由南至北,又随冬风而去,由北至南。。。故若有春风滞留南地,则北旱而南涝,若春风迅至北地,则北涝而南旱。。。”柳圭神彩奕奕,不知不觉间已长身而起,两臂开合间似凭空勾勒天地山川。

“一派胡言!”正在柳圭沉醉其中之时,文臣班中喝骂声连次而起:“尔休得妖言惑众蒙蔽圣听!天地四季自有轮转,一莫须之春风莫非凭空而生平地而走?”一眉发皆白的老臣戟指尖声,气得说话都没有逻辑。

亓蔚也激动得很,一谈到学术问题她早忘了此时身处何地:“君不闻牵一发而动全身者乎?春风至而地暖,不至则凌寒,时及而春风来时尽而去之,比以坤州大地南热而北寒,岂不是春风不及之用?”

“我闻南洋有诸岛,终年而湿热,以你春风论又当如何?”老臣目中跳跃危险的火苗,柳亓二人能忘我,她却不会。

“春风由南来,至北而消,又有何不可解?”柳圭抢着辩驳,亓蔚在一旁猛点着头。

“可笑!荒唐!”老臣突然仰天大喊:“南方夷瘴之薮,未化之乡,却生我坤州万物所以之风露!贱竖好胆,敢出此狂悖之言!我且问你,你置坤州天朝于何地,置华夷之辨为何地?置祖宗大贤于何地!置中国圣君于何地!?”

柳亓二人哪见过这么能引拓展的诡辩之人,面面相觑之间竟无言以对。

刚才还热闹如先秦稷下的华盖殿再度回到了它该有的模样。所有人低眉敛息,听候至高处的决断。

表面上一派严肃的周宁心里跟几千只猫爪在挠一样,突然有点怀念当年她举着《皇秦祖训》冲进奉天殿舌战莫党的时候了。。。突然她眼神凝滞,今生她既提前站在了这里,又岂容贼人再有损陛下分毫江山?!

“哼。”御座之上半晌但闻一声嗤笑:“依卿所言,中原大地便须经那风蒸日烤之苦?”

“臣决无此意啊!”某老臣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俯视下方噤若寒蝉的众臣,景平帝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刚才那句话怎么也不该她亲自来说的。。。咦周宁那是什么眼神,怎么好像是愧疚?觉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的景平帝把这个小细节很快抛去了脑后,拍板道:“令浔安右布政使入京廷辩,谎报灾情等事交三法司遣使详察。”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上前领旨,滑稽的是,除了大理寺,其他两司主事的都是亲凤山党的副职。左致中举荐的正职则一直留中在御案边角。这种现象始自敬谦伯致仕,景平帝及一大波明白人都对左致中的想法表示匪夷所思,如此明显的暗示她怎的就能理解成完全相反的意思。

今天的早朝肯定又要延时了,得到景平帝指示的中官悄然去殿外遣散低阶官员们。

待徐通政使所代奏各地要务一一有所处断,闲了半天的赞礼官方要踏前之时,精神恍惚的闵谦强压震惶踏了出来:

“吏科都给事中臣。。。闵谦有事上奏!”

今天轮职在御案前传递文书的户科都给事中有些讶异地抬眼,手上毫不停顿地把相关奏疏呈了上去。

左致中好像感觉到有什么冷飕飕的东西把自己笼罩住了,胸口颇觉压力。

周宁忍住打量老乡的冲动,暗中戏谑而笑。闵家全族下狱的消息大概到京城也就这两天的功夫罢。

“…赵国公乃我朝开业肇基之肱股,其事无大小,皆与我朝大局息息相关…”闵谦第一次为自己是跪姿而庆幸,若此时教她起来,她非君前失仪不可。”今有御史风闻弹劾,赵国公高风亮节,此事详情必有内幕。”闵谦不敢抬头,稽首道:”臣斗胆行封驳之举,窃以为赵国公纵致仕也当堂正光明,莫令天下悠悠不明事体,有损陛下圣明。”

来了。不少人心中都不约而同跳出这两个字,各种眼波又在华盖殿中交织来去。

景平帝远目殿外,就在这一刻,她下了推翻以前种种打算的决心,现在这样的朝廷,实在不是她想看见的。

时光仿佛又回溯到了那个黄昏,三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纵论天地横评千古的时候_

“唯愿君明臣贤,四海宁一。”

“唯愿民足军强,夷狄归化。”

“唯愿将相一心,垂拱何妨?”

一丝疲惫无声浸上景平帝的眉峰,她狠狠一掐掌心,顿时褪去了那难得在她身上出现的一层柔软,长痛不如短痛,我给了你们五年时间,真的已经足够了。

“闵卿所言有理,此事牵连甚巨…着淆东防务移交晋王,赵国公及以下诸将诸牧,暂解职司,原地待察。”

其她人心底作何想法,周宁不得而知,此时此刻她正绞尽脑汁回想她这个变数到底使什么发生了改变!左致中案提前到了邺国公案前,这到底会让未来发展到一个怎样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