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首败:甲午年的中日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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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甲,师从日本(1)

去日本。

1895年的中国充斥着这样的声音。在李鸿章前往日本下关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之际,前驻日公使黄遵宪呕心沥血之作《日本国志》终于问世,这同样是一本迟到了8年的书。

日本明治维新带来的种种变化一一被记录在案。黄遵宪有苦难言,1887年他写完这部40卷的巨著。次年即携书稿北上入京,取道天津而将稿本上呈给北洋大臣李鸿章,并请其将书稿代呈总理衙门。黄的目的即是,将此书由官方出版,他在日本任上写就的《日本杂事诗》诗集8年前就是由同文馆印书处刊行的。但此时他赋闲在家,没有职务,只能托人找关系了。

李鸿章看了这本书,写下了200字的批语。

“于东瀛政教图经言之凿凿,如在目中。”在前100个字里,李鸿章都是表扬,赞赏。但是在后100个字里,李鸿章写下了关键的评语:“日本摹仿泰西,仅得形似。”

一言重于泰山,李鸿章即如是说,总理衙门的官员们大概没几个会注意这“形似”的东西是什么。

一年过去了,石沉大海毫无消息。

黄遵宪不死心,1889年他南下回乡,专程绕道广州,前往拜访当时声名仅次于李鸿章的两广总督张之洞。这是黄剩下的唯一的手抄本了,“此书别无副本,道远邮递或致遗失”,因此他只是要求张之洞写个推荐语,自己好再交到总理衙门去印刷出版。

“(此书)实为出使日本者必不可少之书目。”张之洞的推荐语相当的实在。

这本书开始了第二次总理衙门之旅,结果却是“此书稿本,送在总署,久束高阁,除余外,无人翻阅。”总署章京袁昶后来对黄遵宪说到此书的下落。

剩下只有一条路了,自费出版。

黄遵宪在1890年将此书交付给广州羊城富文斋书局,这是一家私人书局。但是就在商议印刻的时候,黄遵宪接到任命,他被派往新加坡任总领事。黄匆忙起程,刻书一事自然停了下来。1894年,黄遵宪即将卸任回国时,又想起了此事。

书成。甲午战争落幕。

梁启超在《日本国志》后序中不无感慨地说:“中国人寡知日本者也。黄子公度撰日本国志,梁启超读之,欣怿咏叹黄子,乃今知日本,乃今知日本之所以强,赖黄子也。又懑愤责黄子曰:乃今知中国,知中国之所以弱,在黄子成书十年久,谦让不流通,令中国人寡知日本,不鉴、不备,不患、不悚,以至今日也。”

接到出版后的《日本国志》,张之洞抛卷长叹:“此书早布,省岁币二万万。”

此书在那一年风行一时,成为年度之书。后来康有为在写《日本政变考》时,直接拷贝了不少内容,光绪皇帝亦两次下令让自己的师傅进呈此书,读后深受启发。

1898年总理衙门终于翻刻此书。十年等一回,此时已是“箧藏名士株连籍,壁挂群雄豆剖图。”

拷贝“明治维新”

日本的成功可以复制。

1894年,37岁的康有为第三次前往京城应考。

“大陆我最大,愿起神州魂。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狂傲不可方物,正是康有为。

“呜呼噫嘻!万里之广土,四万万之民众,而可有此约哉!”听到李鸿章签下《马关条约》之后,康有为几乎拍案而起。

4月22日,以康有为和梁启超为首的81名广东举人上街游行,他们写下了一封名噪一时的请愿信——长达18000字,史称“公车上书”。不过,据学者茅海建研究,“公车上书”实有两种途径,一是由政治高层发动、京官组织的上书,其数量多达31件,签名的举人多达1555人次,且上书已达御前;另一个是由康有为组织的18行省举人联名上书,那是一次流产的政治事件。而且康有为组织的18省联名上书,并不是都察院不收,而是康有为根本没有去送。

无论那封信有没有送到皇帝面前,都不重要了。那些被时势推动着的人们都在不由自主地向前走。

公车上书次日,会试揭晓,康有为高中进士第五名,授工部主事。

康有为的做法是不断地上书,不断地写信。他的职位低得不足以面见皇帝,但是他的文字却通过各种方式潜入深宫,他的弟子梁启超开始操办《万国公报》,他们将合力启动一个时代。

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强调博采西学,推行新政,授予康有为“专折奏事”特权。

康有为的做法是拷贝。他向光绪皇帝进呈了关于俄、日、波兰、法、德、英六国改革变法的著作。其中以《日本变政考》一书尤为重要,称是这些“变政记”的代表作。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等维新干将,也都在维新期间不断地宣传明治维新,主张从日本吸取变法自强的经验用于中国的变革。

在戊戌变法短短的103天内,光绪皇帝连续颁布了83道除旧布新的上谕,“令如流水”、“书朝上而电夕下”,大部分是从《日本变政考》中移植过来的。

日本的明治维新持续了30年,这个“拷贝”版的维新竟然梦想10年速成。

“取而鉴之,举而行之,按迹临摹,使成图样”,一转移间,便可以“措天下于泰山之安矣”。康有为的计划中甚至有在紫禁城里设立参众两院,建议迁都上海,这对当时的人们来说已经是天方夜谭了。但康有为的奇想不止于此,他甚至意欲移民海外,在巴西建立一个新中国。不仅当世之士,后世之人闻此也大都瞠目结舌。

一个狂妄到极点的理想主义者,聚拢了一批跟随的人,康有为的有勇无谋、志大才疏、倨傲狂妄都将对这场改革产生致命的负作用。

这一点,甚至连他的弟弟康广仁都看得十分清楚,在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中他说道:“伯兄(指康有为)规模太大,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当此排者、忌者、挤者、谤者、盈衢塞巷,而上又无权,安能有成?”

“石头投入河流会生出涟漪,苹果种进肥沃的土壤会发芽成长。石头投入酱缸只会听到“噗”的一声,苹果种进酱缸很少能发芽,即令发芽,也无法成长,即令成长,结出的果实也使人沮丧。中国没有力量摆脱数千年累积下来、沉淀下来的渣滓废物的污染,这是中国的不幸。”柏杨在《中国人史纲》中激愤地说:

一百零三天中,载湉所作的这些冲击,使全国那些朽烂透顶了的官员士大夫阶层,像被挑了巢的蚂蚁一样,惊恐失措,骇叫奔走,乱成一团。自从十一世纪王安石变法失败以来,中国历史即显示出一个定律,在士大夫政治形态下,任何变法和改革都不可能。以王安石无懈可击的道德声望,和崇高的宰相地位,皇帝赵顼又有绝对控制政府的权力,都归于惨败。康有为不过一个新进的小官——工程部科长(工部主事),要他领导负载如此沉重的政府,做出比王安石还要激烈十倍的改变,失败自在意料之中。

变法运动在技术上也发生错误,包括载湉在内,维新党没有一个人有实际的政治经验,他们不先谋求广大人群的觉醒,反而在自己的力量还没有能控制局势之前,剥夺了太多人的既得利益,因而树立太多的政敌。像突然间废除八股文,仅此一项就使全国知识分子恨入骨髓,因为在这世界上,除了八股文外,他们再不会其他东西了,废除八股文就等于把他们全都埋葬。像突然间撤销那么多具有千年历史的古老官署,立刻就触怒依靠那些官署为生的官员和寄生人物,他们散布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制造出愤怒的舆论,看起来北京就像是沸腾了一样。没有做好准备工作而作太猛烈的刹车,会导致车辆翻覆。没有做好准备工作而作太猛烈的改革,会引起暴力对抗。

历史不断呈现一种现象,对国家民族前途忧心如焚的人,往往受到最大的痛苦。而颟顸污秽的既得利益群,反而是最快乐的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历来如是。

英国领事班德瑞向总领事报告说:“我认为康有为是一位富于幻想而无甚魄力的人,很不适宜做一个动乱时代的领导者。很显然,他被爱好西法的热心所驱使,同时又被李提摩太的一些无稽之谈所迷惑,他提议的改变中国服装至少是不合理的。在目前中国的情况下,他这建议不是被忽略,便是惹起反抗。”

最极端的做法便是将现有人员的铁饭碗全部踹掉。当时的记录者称“戊戌变政,首在裁官,京师闲散衙门被裁者不下十余处,连带关系因之失职失业者将及万人,朝野震骇,颇有民不聊生之戚”。

不是“民不聊生”,而是“官不聊生”。直至今天,行政官员的裁撤亦未有人能彻底解决,100年前就想试行腾笼换鸟术,遇到的反弹可想而知。诸多近代史研究者偕有著作指出,此举带来的后果是彻底将官员群分化,演变而成“帝后之争”。不是两党制,而是两个“皇帝”的权力争夺战,这大概是康有为所未想到的。

“虽然国难那样严重,反对的人居大多数。为什么呢?一句话,打破了他们的饭碗。人人都知道废八股,提倡实学,但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全国的读书人都觉得前功尽弃。他们费了多少的心血,想从之乎者也里面,升官发财。一旦废八股,他们绝望了。难怪他们要骂康有为洋奴汉奸。至于被裁的官员更不要说,无不切齿痛恨。”

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道出了康有为所面对的即将反扑而来的海浪。

是以,谙于宫廷政治的慈禧只需要做一个“搬家”的象征性动作,即把若干书生的热血之举化为无形。

“百日维新”的后期,伊藤博文以非官方身份来中国考察变法情况。据李提摩太在《回忆录》中说,当年“夏天时,康有为曾经向我咨询改革的方式方法问题,并建议说,伊藤博文已经使日本变成了一个强盛的国家,对中国政府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伊藤博文担任皇帝的顾问。过了没多久,康有为邀请我进京,担任皇帝的另一位顾问。”

朝廷里也有人呼应,贵州举人傅夔甚至提出封伊藤博文为相,如此一来“拷贝”版的维新或许就此可以通过资源更新摇身一变而为“正版”。

但是此举非但没有促成变法速成,反而加速了维新的结束。此前伊藤博文与康有为曾经见了一面,两人有一番对话,足以显示一位政治家与狂想家之间的分野:

康有为:“我皇上锐意图变法,固因贵国与敝邦同洲、同种、同文、同俗,特见亲睦,欲据以为师法。草泽士民,亦同此志,愿侯爵幸进而教之!”

伊藤博文:“贵国欲变法,当先除自尊自大之陋习!盖世界中不论何种,皆享生天地之间,岂可贱彼而尊我,自称中华,而斥彼为夷狄之理哉!”

康有为:“敝国四五年前,多持此种议论。自甲午以后,数千年大梦,为贵国所警醒,已无复有此矣。”

伊藤博文:“上而学士,不可妄发议论,排斥外国,当知外国亦有好处。至于小民,尤不可轻易闹教,暴杀外人,是贵国紧要之务也。”

康有为:“侯爵轻蔑敝国甚矣!此种议论,在三年之前发之可也,向老耄各大臣言之可也。敝邦近年之士大夫,年齿在三十以下,无不深知斯义。各省学堂学会、新闻杂志,纷纷并起,民间智识大开,明斯义者,十之六七。”

伊藤博文:“然则贵国数月以来,着意变法,而未见推行之效者,何也?”

9月20日,即戊戌政变发生的前一天,伊藤觐见了光绪皇帝,事实上这仅是一次礼节性的会面,但据说二人商议了“公筹东亚安全之策”和日本“襄助中国”的计策。

当天傍晚,御史杨崇伊通过奕 将《吁恳太后即日训政折》“转达颐和园”。次日,慈禧返回皇宫,所采取的动作是将光绪痛骂一通,然后将所有公文翻了一遍,大概是找证据,最后宣布再次垂帘听政。

一场粗糙而急于求成的明治维新的拷贝就此失败,菜市口血光四溅。一个国家真正的启蒙至此才刚刚开始。

伊藤博文,这位明治维新的总设计师,没能成功地在中国再造一个奇迹。他固然有此雄心,但却也窥破了维新者们的命门,这位眼光毒辣的政治家由是评论道:“其画策未可谓尽得其当,我早料到其事难成,进锐速退,自然之理。然遽于有以数千年所继承之文物制度,以及土风民俗,一旦革故鼎新,此岂一朝一夕之所能改掉的吗?”

留日生

去日本!

1898年戊戌变法后,日本收留了走投无路的康有为和梁启超。越来越多对政局失望的人们越海前往日本。

“从内地来者,至香港上海,眼界一变;内地陋矣,不足道矣。至日本,眼界又一变;香港上海陋矣,不足道矣。”梁启超的观感足以说明日本对中国士人的影响力。

在此之前,康梁皆未踏出国门。流亡海外将对他们的未来产生相当重要的影响。

1897年时,在日本的留学生不过数十人。这个数字很快将会膨胀,变大。

在主张派留学生赴日本的权柄中,湖广总督张之洞被认为是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他在1898年所著的《劝学篇》中提出了一系列推进教育近代化的具体措施,其中对提倡留学日本的论述尤为强调:“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路近省费,可多遣;去华近,易考察;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

1898年冬,日本驻华使臣矢野文雄以日本国的名义,通知总理衙门,称该国政府愿意接受中国留学生并支付经费。在给外务大臣西德二郎的信中,矢野文雄讲述了自己的初衷:“此举不仅有助于此次要求之成功,而受我感化之人才播布于其古老帝国之中,实为将来在东亚大陆树立我势力之良策。……由于此辈学生来我国,如是则我国之势将悄然骎骎于东亚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