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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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兼论儒学的现代命运 十

一提到中国人进入“人本”生命观,不能不首先提到孔老先生。中国文化虽然号称三大家学说并存,但起主要作用的还是儒家文化。

孔子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是世人公认的,公认得令人甚至具体说不出孔子对中国作出了什么贡献。

我以为孔子对中国文化的贡献,起码有这样四条:

第一,正是由于有了孔子,中国文化自走出以鬼神为中心的“生命观”之后,没有形成一个一神尊崇的宗教。直到如今,中国人也没有宗教传统。佛教之为教,道教之为教,在其上层,基本上是一种学术流派;在下层,莫过是重复了多神崇拜的遗迹,是弱者心目中的崇拜偶像。中国历史上的宗教,一直是政治的附庸,文化的附庸,任何一个宗教在中国也没有取得国教的地位。哪怕元、清两朝统治者那样愚昧、落后,也没有宣布什么宗教是国教,西方那种政教合一的政治格局在中国一直没有出现过。

第二,中国的封建社会虽然存在了一两千年,但一直没有形成铁板一块的封建等级。自孔子之后,改朝换代不断,流浪子、地痞、异族酋长都有机会爬上权力的顶峰,而贵族豪门也会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在两千年的中国史上,没有哪一家贵族是长盛不衰的,今日的贵族,明日的囚徒;今日的豪门,明日的乞丐,应是司空见惯的事。“学而优则仕”,“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任何一个有志气的男儿,都可以想象自己某一日捧印封侯。从汉魏的举荐制到唐宋元明清的科举制,为下层士民走出自己的阶层,留出了一条广阔的上行通道。正是这种上下可自由流通的社会结构,才会导致中国社会的长期稳定。

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形成的原因很复杂,但这是其中一条重要的原因。

第三,民本意识深入人心。中国封建社会的民本意识起自孔孟,这是毋庸置疑的。这种意识不但被士阶层所重视,历代帝王也无比尊崇。唐太宗的《贞观政要》几乎通篇贯穿着这种民本意识。直到近现当代,中国政治舞台上的许多重要人物,仍然有浓厚的民本意识,虽然他们大半都是否定儒家不承认儒家的,但他们的实际行动正是“大儒家”。

第四,孔子思想为中国社会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士”阶层。“儒”的实际含义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但我们认定他为“士”阶层,大致错不到哪里。一般说来,他们不是统治者,却为统治者服务;不是被统治者,却能为被统治者请命。在中国,儒士应是介乎于统治与被统治者之间的一个磨合阶层。类似这样的阶层,世界各国大半都有,但他们与中国儒士的差异非常大,即便是日本的“士”,也和我们的大不相同。中国的儒士大半都继承了孔孟的人格精神,以“敬天保民”为其人格主旨。一句话,他们大半认为自己只对“天道”负责,面对“天道”实现自我,面对“天道”不自欺。一个真正的大儒必得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功夫。这和西方的“士”、日本的“士”,只对自己的国王与将军负责,有很大的区别。正是由于有这么一批“士”的存在,中国封建社会才可能是超稳定的,因为这个阶层一直协调其中。人们如果不带有偏见,都无法不承认以下事实: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对天子的挑战与蔑视,秦末陈涉“将相宁有种,男儿当自强”的观念,刘邦作为一个地痞登上帝位,王莽敢于篡位,刘秀敢于夺权,南北朝的列国纷争与当时魏晋文化大解放不是两件事,本质上是一致的,最后中国终于出现了一位集东方文化精华之大成的人物武则天。如果从文化上讲,屈原、司马迁、司马相如、贾谊、刘彻、魏晋文人群体直至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是这种文化的典型代表。从思想界来说,鸠摩罗、慧思、昙鸾、道绰、慧能、善导更是把这一文化推到了顶峰,一直到理学完全占了统治地位后,还出了宋代的苏东坡,明代的王阳明,清代的曹雪芹……都是中国文化的精华。

其实这四条,是一切人本主义社会必备的四条。西方社会虽然对此并不自觉,但今日的西方社会仍包含了这四条因素。从“生命观”的角度说,西方现代社会与古老的东方社会并没有质的区别,都是对“人”的最充分肯定。就“肉体人”来说,西方文化对“人”的肯定,比我们更彻底一些,一切属于“人”的,精神与物质,社会性与个体性,西方文化作了全面的肯定。这并不是西方文化自己决定的,而是生命本质力量的性质所决定的必然规律。

生命的本质力量,作为与宇宙同行同在同生同灭的生命的本质力量,能量是无限的,但它必须以具体的个体生命体为载体,在宇宙间最有资格做它的载体的,便是“人”。生命的本质力量,作为能量无限、智慧无限的生命,要充分展示自己,必须首先肯定人,高扬人。肯定人,高扬人,就是肯定和高扬生命本身,只有当这种肯定与高扬使人类不堪重负时,生命本质力量的真面目才会进一步显现。

新千年,正是这个时代到来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