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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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语言,是个陷阱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  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  子忧道不忧贫。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  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  善也。

我们前面已经反复说过,所谓“运动”,不管是个体人的,还是一个国家的、一个社会的、一个时代的,都不存在孤立的运动。“宇宙—生命”系统是一个永恒的整体。与这个整体运动相统一的是“明”,任何“明”却又都只能是个体的、扭曲的、折光的。这是宇宙中的根本矛盾。这个矛盾没有了,“宇宙—生命”也就死亡了,什么也没有了,无话可说了。

也就是说,个体意识的扭曲性是不可克服的,而人类的语言要想完全准确表现人的全部意识,乃至完整描述事物几乎是不可能的,“语言”本身无实义。

“语言”是一种“宇宙—生命”系统中的运动,且是一种微乎其微的能量运动,最多不过是一道道流星雨,或是闪电,想靠它完整反映“宇宙—生命”系统的全部的整体的运动状况,几乎是不可能的。

孔子正是站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高度看待人类的语言文字现象的,所以他一生坚持“述而不作”。他自己一生说话也是十分慎重的,从不轻易毁人誉人。如有所誉,必然是经得起历史实践的检验的(“其有所试矣”),不经过百姓直行检验过的都不算对,对于史书上说的也要经历史的实践去检验。历史上有人自己有马不用、借给别人的事,现在还有吗?是史书写错了,还是时代变了?不可不信也不可轻信。

“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句,历史上错解的太多太多,几乎全似南先生说的那样:

“这两句话很明白清楚,就是说个人的修养。巧言的内涵,也可以说包括了吹牛,喜欢说大话,乱恭维,说空话。巧言是很好听的,使人听得进去,听的人中了毒、上了圈套还不知道,这种巧言是最会搅乱正规的道德。‘小不忍,则乱大谋’有两个意义,一个是人要忍耐,凡事要忍耐、包容一点,如果一点小事不能容忍,脾气一来,坏了大事。许多大事失败,常常都是由于小地方搞坏的。”(见《论语别裁》736页)

这种解法害中国人实在不浅,最后是将人们的心思完全用在了审视别人的好坏,这和孔子的“躬自厚,薄责于人”的思想南辕而北辙。

“巧言”,一切语言都是“巧言”,都可乱你心中之德——即一以贯之的“内省不疚”的德。越是在“理”有“德”的语言越能迷乱人心,使人失去自己的主张,导致“自欺”,且“欺人”,以致干扰“天心”的正常运转。

人的意识说到底是要通过语言概念,但语言概念与真正的感知意识又是有区别的,只能是感知与意识的一种片面归纳概括,但没有这种归纳概括,人也就无所谓“明”,感知意识本来就是生命本质力量的扭曲表现,再被语言一“过滤”,与“本来”相去就更远了。“语言”作为一种人类文明,可以统称为“巧言”,孔子说“巧言乱德”,是提醒人们不要被表面文明语言所欺骗,违背了“不自欺”的原则。语言提示表面上看来是个小事,无非是一句话,一个概念,但它的诱惑力量是非常可怕的,一不小心被骗,就会乱了“不自欺”的大谋。

永远不被外界的流言所惑,别人说好、说坏,皆要自己去认定。

我们一方面讲人的“意识”的扭曲性、虚幻性,但是“宇宙—生命”系统的矛盾运动,又只有通过人的感知意识活动,展现为“明”,否则连“黑箱”、“黑暗”也谈不上,所以弘道还得是人,但人本在“道”中,人弘“道”也是“道”弘“道”。

“道”无所谓弘也无所谓不弘,只要“明德”在,本身就是在弘道,借弘道而抬高个人身价的人,是最愚蠢的伪君子。

“一个人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过而善改就是非过。”这是人们对孔子的“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及《左传》的“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的常见解释,这种解释可以说是肤浅到了极点。我们的南先生恰是随从了这种解释,就连李卓吾这样的人也是如此解这段语录的,这本身就是文字的悲哀。

孔子的这番话是和他下面的语录紧密相连的。实是讲的“用心”要诀。

人,要想绝对的“不自欺”、“内省不疚”是不可能的,如果有这种人,这人不是死人,就是白痴,只要是活人就只能是相对的“不自欺”,相对的“良知”。当下的“不自欺”,当下的“良知”,用孟子的话说,就是“必有事发”时的“不自欺”。舍“事”,莫言“不自欺”,莫言“良知”。

正因为“不自欺”、“良知”是相对的,时过境迁之后,必有新觉悟而起悔意,对此悔意不粉饰、不矫情、不畏缩,便是又一层的“不自欺”,这便是“善莫大焉”了,“过”也不成其为“过”了。

“致知”必在“格物”之中,而“尽性”便是“穷理”,孔子终身致力于此“学”,而不作空洞的“道”、“性”、“理”的思考推理,这是儒家文化的生命线。

我要明我的“知”,必在“格物”之中,我要穷天地之至善之至理之至道,只有不断地不停地在“尽性”之中。

君子有了这一条便全够了,有了这一条,天地不可能不让我“活”下去,因为我本来活着,本无生灭,所以君子忧道不忧贫。

吾今年五十有八,无公职,无财产,无住房,无退休金,更不知明日何人可供养吾之衰老残躯,五十多了,仍以打工为生,兄弟姐妹亲戚朋友无不为吾担心。但吾担心的是,我写了这么多,我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吗?

子竹心苦哉!

我守得住吗?如果有一天我对东方文化的解释被人们认可了,我还能守得住吗?

孔子!孔子!你真伟大,你猜到我心坎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