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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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文质本彬彬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应该是一个大题目。“质”,在这里是指人不加修饰的本性;“文”,则是后天的文明。孔子希望二者不可偏废。如果从《论语》全书的意思看,孔子是提倡文明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几乎是孔子提倡文明的宣言;但是在“先进”一章,孔子则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这便足以证明,孔子是认为二者不可偏废。

依南先生的看法,所谓“质”应是人类原始本性。这个看法符合世间大多数人的看法。今天的人对“人性”的理解,大半是指的人的动物本性,所谓“文明”,也莫过是人的动物性的升华,这种升华不管如何高级,从终极意义上讲,还是脱离不了人的动物属性。这样,人们所谓的“野”,便是具有原生态的动物性的人,如果“野”是指这种原生态的人,孔子为什么还要说“吾从先进”呢?孔子崇尚原始人吗?

“质”肯定不是指原生态的人,而是指“空空如也”的生命的本来面目。既然是“空空如也”,也就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却又必有“文”在,才可知它是“质”,无“文”何言“质”?看来“文”与“质”是分不开的。所以孔子在这里用了一个“胜”字。“质胜文”,便如同在空空旷旷的长卷上,只有一朵花,必显得“野”。这个“野”,正好显示生命本来面目,所以孔子在后面会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吾从先进”正因其“野”,正好“用”,“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正是迷雾重重,迷信重重,整个画面连一点“白”也没有了,全是概念化了的“史”,反而无法“用”。

“空空如也”是就生命的本体而言的,实际上永远不存在真正的“空空如也”。真空了,也就没有“空空如也”了。所以,必须“文质彬彬”。有文,而不被“文”所迷;有“质”,质非空空无一物。生命的本来永远是如此。明白这一点吗?明白了,便可以成为君子了。

明白了这一点,也便明白了孔子下面的语录了。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  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这应是史学家的工作。中国人对生命本来面目的体认,到底起自何时?又是如何演变的?这应是史学界,尤其是中国思想史界的一个重大课题。从我们掌握的资料看,早在孔子之前,“天人合一”便是中国文化的基本倾向。比如关于“天”、“天命”的观念,古已有之,在孔子这里赋予了它非鬼神色彩。《周易》更是把宇宙自然的运行与人间的祸福连接为一体。关于“仁”,在中国也是一个古老的概念,主要是“爱人”之类的道德观念,孔子将它提升为“大学”的一个范畴。古人认为“克己复礼为仁”,孔子则提出“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二者之间的区别是明显的。又如“礼”,便是从“天之经,地之纬,人之礼”的古老观念引申出来的,仍是属于“天人合一”的观念。据《论语》记载:“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据说是后人伪造的《尚书》中便有“允执厥中”的提法,这和孔子的“叩其两端而竭焉”的观点,明显是有联系的。

中国的古文化发展到周,周的大量文献都被周公旦的长子伯禽带回了鲁国。《左传》说:“周礼尽在鲁矣。”

孔子在这里把“齐一变”放在“鲁一变”前面,大概和孔子的下述说法有关。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  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知也。”

“被发左衽”应是一种相当原始的生存状态。没有管仲的改革,像孔子及其弟子这样的人,只能是在愚昧之中过日子。管仲在齐国的政策,首先是打破了人才选拔的旧例,“匹夫有善,可得而举”,士经“三选”可谓“上卿”,这便开了孔子“有教无类”思想的先河。也许正是由此,下层士人得以进入文化领域,以他们的身份、经历,对古文献的发掘研究,就不会只停留在王朝的一般行政礼制上了,而是会如古之尧舜禹一样,以天下为己任。最后以孔子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终于达于“道”了。

这个“道”当然不是“道德”之“道”,而是真正的经天纬地之“道”。孔子是怎样识破生命的本来面目的,我们还找不到足够的文献,但他是见过老子的,老子的《道德经》劈头第一章,太明显不过是识透了生命本来面目的论述。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已经把开天辟地和“无名”、“有名”联系起来了,远不似西方人,把人与生命甩在一边,仅从物质的演变去讲“开天辟地”,直至康德,其思维仍是如此。无名,有名,就是说的生命的“明德”。被生命之光照亮,就是天地的开始,照亮了就有对万物的分别了,分别了,说出名号了,生命之光就是万物的母亲。没有生命之光照亮,什么也说不上。孔子对老子的这一学说思想当然不会一无所知。从《论语》等一系列着作看,孔子绝对是明“道”的,《大学》的前三句和《道德经》的开篇,可以说是异曲同工。

传说,孔子见老聃时说:“甚矣,道之于今难行也!吾比执道,而今委质以求当世之君,而弗受也。道于今难行也。”老子则说:“夫说者流于辩,听者乱于辞。知此二者,则道不可忘也。”(参看《孔子家语·观周第十一》)

很明显,孔子说的“道”,与老子说的“道”无疑是一个“道”。尤其是老子指出的“传道”的两个流弊,更证明他们说的“道”,是对生命本来面目的体认。生命本来面目无质无形,是以一切存在为其存在的,“流于辩”、“乱于辞”都是大病,传道之难也正是在于此。

东方文化真正的传播,必待一切迷信、尤其是人类的“肉身迷信”破除之后,方可大兴于天下。今日正其时也。

没有“文”的发展,“质”的本来面目是很难真正显露的,文质本来彬彬。人们,学于文,莫迷于文,请从繁乱和谐的文化迷雾走出,太阳就在你面前,你能目睹的这繁乱且和谐的“文”的能力是什么?这“文”的底色是什么?(注意,今人又有从这里走入“反文化”的,那便是矫枉过正了。)

关于何谓“道”的问题弄明白了,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孔子认为:“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这“生也直”,与孔子“吾从”先进是相呼应的。婴儿之观世界,虽粗陋却也本真。“罔之生也幸而免”,这一句在解释上歧义最多,有人解为:“歪门邪道的人也成长,在于侥幸免于祸患。”南先生认为应译成:以虚伪手段活着,不一定好,幸而免了灾祸。这两种译法不能说不对,但极易把“直”、“罔”当成道德区分。这便是减弱了原文的深意。这后半句应是一个倒装句。原意应是:

“人之(初)生也直,幸而免罔之生也。”这是告诉你,真正的人心,天生便应是直心道场,只是由于后天不明白人心的基本特色,反而被一层层的虚妄蒙蔽了,小孩子们很幸运地避免了这种“罔”在心上的生出,所以他们仍是直心,这便与《道德经》的观点相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