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语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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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述而第七(2)

以伯夷叔齐事推断孔子会不会帮卫国君主平乱,子贡是自作聪明了。伯夷叔齐可以为殷商饿死在首阳山,那是他们自己认为的“仁”就是如此,与孔子帮不帮卫君何干?看来,孔子被后人误解实在不为怪,他的弟子也会用一个抽象的“仁”字来看他。可怜!也难怪孔子也会客气地批评子贡,“你我比颜回差得远”。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  于我如浮云。

这段文字很有名,南先生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来宣传他的道德修养说。我们不抄他的话,读者自己自可想见南先生会说什么,但我们想反其道而用之:

“喝XO吃牛排,席梦思上看电视,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贫且贱,于我如浮云。”

南先生,会得其中之意吗?“义”,宜也,天地宇宙之所制宜也,与人间义气无关。贫贱、富贵都不是我想要就能要的,不是和浮云一样吗?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南先生说:“根据这个话看起来,孔子总是在四十多岁、多到四十九岁说的。他说如果我能多活几年,五十岁以后学《易经》——《易经》是古代的文化——把《易经》搞通了,人生就没有大过了。”

南先生接着又说:“人多活一年,反省就多一年,人能知错处就是了不起的,所以孔子说这几句话,应该是这个时候。”

董注:小子水平太低,真不知南先生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其实这话孔子早说过了,“五十而知天命”。学《易》,“知天命”,是一回事,终于知道我这个肉身人,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我这个肉身是生活在“宇宙—生命”这个大系统中的。我能认识这一点,我们便开始与生命本体同心了,我这个肉身人,也就会无大过了。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南先生说:“中国传统的文化《诗经》、《书经》、《礼记》等等都是雅言,是上古文化的中心。也就是说他思想言行,都是有根据的,足以承先启后,继往开来。”

董注:南先生,雅言,是一种以标准读音来念书的发音规范,与今日的普通话相似,与文字本身无关,不能说《诗》、《书》、礼皆“雅言”,而是“皆雅言也”。

孔子这样做,不过是显示他的文明,他会说普通话,这是一种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与他“继往开来”无关。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  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南先生说:“叶公有一天问子路,孔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子路没有答复他。子路的不答复,非常高明,因为站在子路的立场,他实在不便说什么。”

董注:凡讲此段者必大讲“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是多么伟大,多么有“为学”精神。

其实,这段话是在讲子路与孔子的差距,一个真正“明明德”的人是不吝自夸的。因为他知他夸的不是自己。南先生,你小心掉到“伪君子”的行列里去了,虽然你未必自觉,子路也和你一样不懂这一点,所以孔子不饶他:“女奚不曰”,“你为什么不敢说?”明显是责备的口气。这一句是这条语录的“胆”。

敢于自夸,但不是不实事求是,这才是真君子。所以孔子又说: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好古”二字引发了南先生一大堆议论,由于篇幅太长,不好抄下来。这个问题确实是大多数中国人关心的。但在我们看来,它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意义。我们只问南先生,孔子好的是什么“古”,孔子删书、编诗、编史,可见他不是一古脑儿继承,他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古人传达下来的“道”。前文我们引了孔子与老子的对话已说明了这一点。由此可见孔子不是古董专家。可惜的是南先生讲了半天孔子“好古”,却讲不出孔子好的什么“古”。实在是个遗憾。

如果真知了孔子好的是什么“古”,也就知中国的古文化从未断过脉,直到现在以自然科学为主导的西方文化,都在延续中国古文化的脉,只不过他们不用我们古代的文化概念罢了。

不懂这个道理,就不要奢谈东方文化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关于怪、力、乱、神,南先生的议论最典型:

“前几天有一个英国专门研究灵魂学的博士来找我。现在研究灵魂学,在世界各地都流行,这门科学绝不能轻视。假如有一天,科学证明了死后灵魂的去向,许多宗教将成问题,站不住脚了。其次,唯物思想将被完全打垮,连影子都没有了。世界文化也将有一个大的变化。就是基于唯物思想,因而从事科学发明的许多科学理论,乃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其他许多哲学上的观点,都成了问题。”

“另一个观念:今天全世界是科学的时代,但我们站在政治学哲学或人类哲学的立场,看这个时代的文化,则是充满了怪、力、乱、神。一个时代到了衰落的时候,社会上就会充满了这四种气氛。什么是怪呢?多得很,如美国人的裸奔,中学生一二十人围起来站着吸大麻烟等,全世界奇奇怪怪的事很多。报纸上刊登的许多奇闻,等于在提倡怪事。每登一次,就会引起效法者。像毁容案,以前几乎没有人知道这种残酷的手段,自从报纸上登了一次以后,接连就发生了许多同样的案子。这是社会上‘怪’的现象,遍地都是。‘力’,西门町的太保打架,动不动刺一刀,电影上、电视上柔道摔跤、相扑比赛,肌肉打得越响越好。在我们中国学武术、讲武德的人看来,觉得好笑。‘乱’,思想纷乱,社会的变乱。‘神’,加上神怪的事情。民间迷信的组织,新兴宗教各个派系的兴起,除了已被取缔的鸭蛋教,以及正受注意的统一教之外,还有很多。现在新兴的宗教性组织有四五十种,问题都很严重。”

董注:我们对这一套议论的基本评价是四个字:“似是而非。”南先生头脑中装了一个幻想中的纯净世界,他以这种幻想的纯净世界为坐标,看古往今来一切社会,结果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社会不是乌七八糟的。孔子时代是如此,我们今天的社会更是如此,好似社会永远好不了,只有那些退居深山老林的隐士会好一点。南先生对人生社会现象,没有站在东方文化的立场作历史的分析,所以会出现一古脑儿的大否定。南先生否定的东西中,有的是妖魔鬼怪的回光返照,如鸭蛋教之类,当然要否定。有的社会现象则不该否定,如体育比赛,其实孔子也是提倡这些东西的。有些东西则明显是有进步作用的,我们不能因为从终极的观点看是站不住脚的,就忽视了它现实的进步作用。我不知南先生对现实生活作了这样的判断之后,又怎么解释孔子所说的“天生德于予”的自信。

难道“天生之德”只能孤立地表现在某一个人身上吗?若是如此,孔子的自信又从何而得来呢?一个自认为在社会生活中是绝对孤立的人,会有什么自信?一个人的自信,一个明了“道”的人的自信,不是对自己某种观念的自信。像孔子这样的人能那样自信,是他可以从乌七八糟的社会现象中发现历史进步的“矢量”,这种“矢量”都是一粒粒珍珠散落在荒草丛中,就看谁能发现。能发现者,才会有真自信。孔子的伟大就在他善于发现这些珍珠。有关这一点,前文已反复介绍,现在看孔子下面的语录。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这段的最好注脚是“学而时习之”、“观过而知仁”。不可把“师”字解死了,以为只有比我高明的人、可以教导我的人才是我的老师,或者是说,他不好却可做我的反面教员等等。那就会如南先生一样,把包天括地的东方文化,局限在“道德教育”上了。记住,一切都是为了“学”,为了“知仁”,即知历史的“矢量”,知“至善”,从而“明明德”。既然肉身只是“我”生命的载体,既然生命从终极意义上必然主宰宇宙,既然历史的每一个步伐不管依我们的主观看法是多么龌龊、混乱,也都是历史的必然步伐,“我”怎么会失败呢?“我”怎么会被桓这样的人害了呢?在这中间,“三人行”的“行”是最重要的,与三人行必是有事,处理事、观察事、行事、办事的过程——“行”必是我师,“三人”不是师。

一切都是这么平常,一切都在最普通的生活中,我在这荒草般的社会生活中,你们也在这荒草般的社会生活中,我每发现一颗“珍珠”,都会毫无隐瞒地告诉你,你们只会惊叹我的发现,却不会自己去发现,还以为我对你们隐瞒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隐瞒。我和你们不同的地方在于,你们只会在荒草中叹息、埋怨,我却是在荒草中发现珍珠。你们看见流氓打架、社会动乱,便会大喊今不如昔,我恰从这里看到旧的文化快完了,正在挣扎;新的文化正在敲响人类社会的大门。你们从科学的进步看到了“人心不古”,人们的享受心理越来越严重;我从这里看到“明德”的普照,看到历史的“矢量”正是利用了人的贪性,使“明德”逐渐普照宇宙。所以:

子曰:二三子以为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  是丘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南先生对此四字,只是就字面上讲了讲,与一般书比,了无新意,我们就不抄了。我们以为此四字是儒学的入门之教。正如孔子自己说的。“吾十而有五志于学,三十而立”,这是教人“立”的基础。东方文化为什么重视这种教育呢?莫外乎两点,第一,明“道”必从观自己的心入手,即观“明德”,也即是观己之“知”,久而久之才会无内无外,无人无我。文、行、忠、信四字恰是向内的。第二,发掘“仁”的实际存在,即“至善”的具体存在,也需要首先内观。如果不懂这一点,而是以文、行、忠、信为最后的归宿,迷于此四字,那反而离“道”愈远了。“文”,当然包括“科学技术”,孔子时代不可能明确提出这一点,但绝对不会把“科技”排除在“文”之外。但若迷于“科技”,以为“科技”万能,那就会造成更大的困惑。如果每一个科技工作者都在自己名扬四海、硕果累累时,问一问我的成绩从何而来、又当向何处去,就必然追踪到“明德”的存在。没有“明德”,你连自己都找不着,还谈什么成就?同时你也会进一步明白,任何科技都不是万能的,只有当它融入社会历史的合力中才是有价值的。任何科技进步又都会是双刃剑,真正避免双刃剑效应,又不是科学家个人可以做到的。以此类推,你一定会发现“礼”与“至善”在中间的绝对决定的作用。从这里,你也必然认识到:生命的本来面目决不是一介肉身可以决定的。

就具体的个人来说,谁也不能如“宇宙—生命”系统本身那样全知全能全德全仁,但你的生命活动都是它的一部分,也不是一部分,个体而整体,整体而个体。个体是整体的全息,而整体必以个体为表现,否则无整体可言。所以: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个体生命不可能获得终极性全能全知,抽空了内容的“圣人”这个概念,也只是“大学”的一个范畴,可能“在”,可以“有”,但未必真在、真有。或曰,“在”与“不在”都不可说。真正的圣人,只是生命本体。具体的肉身人,能是“君子”便可以了。

“明明德”,关键在“有恒”,对“文、行、忠、信”,恒而不迷,到终极便是“圣人”了。但这决不是单一的道德修养可以办到的。到了一定的时候,一定要摆开“文、行、忠、信”以观“心”之实相。反过来说,明“道”只能在最平常最自然的真实生活中才可自然达到。

李卓吾把本段末节文字“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说成是吃紧处。我们往往很难做到不犯这三种错误。其实,能知自己会犯这三条,便是“持之以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