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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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八面来封与八面来风(4)

此次访澳,我骑了白杰明先生的马。我到白先生的一个邻居家作客,一位女青年,救助了一只受了重伤的大鸟,大鸟已经成了她的朋友,她带着基本养好了伤的鸟与我聊天。人善鸟不惊。

毛主席的名言,“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是“我们”中的一员,完全有理由为朋友遍天下而快乐。

此次访澳我还有机会应一位议员之邀在澳议会餐厅用了一顿午餐。由于在澳国吃肉太多,头一个晚上自己点菜我还点了一个炸羊脑,于是在议会主餐厅主菜我只点了豆腐一种,并为中国的豆腐畅行于澳大利亚而觉得有趣。及至一吃,酸死了。虽酸,但不似异味更不似腐败。至今我不明白澳洲朋友是有意识地搞酸了吃如吃酸奶酪然,还是无意中放酸了。

其后我应南澳大学的高级讲师陈兆华女士之邀,到她那里讲了一些中国文学。本来还有些参观葡萄酒厂之类的安排,但是接到北京来的通知,要我回去列席党的十四大。我提前结束了在阿德雷得的行程。先期到了墨尔本,从墨尔本回国。在墨尔本,我看到了我的异母弟弟王行,他帮我买了两件大毛衣,一把专门为电脑操作用的“姿势正确椅”,这个椅子通过半跪的姿势把三分之一的体重分到膝盖上,而且强迫使用它的人必须直起腰,挺起胸来。我在张洁处看到了这种怪椅,由于钦佩西洋先进工业技术,便远从墨尔本购得一把。售椅者对于一个中国人远道购物,感动之极。

事实证明,此种椅子未获成功,没有被市场所接受。我买回此怪椅后,全家哄笑,只有我一人坚持使用达十年余,最后,它也还是靠边放了。

我全程列席了党的十四大,从此我的中央委员身份结束。

此段时间,我去过几次天津,一次是参加为骆玉笙从艺六十年或七十年举行的庆祝会,堂堂皇皇,皆大欢喜。一次是冯骥才搞的天津民间文化特别是杨柳青年画活动,从那时起,他已经抓起民间文化遗产来了。回想八二年拿他当“现代派”的“风筝”来批,真是冤枉。好像就是这一次,我到蒋子龙家小坐,他拿出糖橄榄来招待,我吃了一个觉得实在好吃,便不停地吃了起来,像吃花生豆一样地一个又一个,最后吃得老蒋直翻眼儿。

九二年应泰山管理处的邀请,我与蒋子龙、天津的范希文、山东作家毕玉堂等去登过一次泰山,我写了一篇《天街夜吼》,登到了《新民晚报》的“夜光杯”副刊上。

……仰望泰山,普普通通,比起任何你随处可见的俗山,并不更雄伟或更壮丽或更神奇或更险峻或更潇洒飘逸……你可能觉得,给你点时间,加上子孙后代,发扬后智叟(愚公?)精神,你也可以堆一个泰山。

爬上去,上了南天门,进入她的境界,你才叹服她的恢宏与镇静。

泰山不是为了唬地上的众生的,不是为了仰视的,是为了登临的。

……至于天,自然是言其高也。入天门,行天街,头右甩,但见森森郁郁而又一目了然……变化有定而又各得其所。游人纷乱如蚁。在大山大河大自然大宇宙面前,己身亦如蜉蝣而已,于是想起几个装模作样要吃人的纸老虎或纸老鼠或活跳蚤,不禁哑然失笑。

晚饭毕,披上军大衣夜游天街。虽说是高处不胜寒,夜景仍然迷人。同行文友曰蒋子龙、范希文、毕玉堂,走过一趟,依石而坐,观星,观月牙儿,观灯,观黑影夜色。便觉渐入佳境,乃仰天长啸,引吭高歌,歌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远处一位不相识的老哥便喊此歌不让唱了,略一困惑,继续唱自己的,不信唱这歌能割鸟。接着唱我们共产党人好比呀种啊啊啊子,人民好噢比土啊啊地……颇有泰山石敢当之感。然后唱沙家浜人士郭连长所唱的听对岸响数枪声震嗯嗯芦荡昂吭昂吭及噢唆罗蜜藕意大利那不勒斯名曲《我的太阳》。觉得极为痛快。

人生能得几回吼?跟着感觉也不好走!

……是日壬申五月初六,端阳后一日,西历六月六日,星期六,六六六六,或曰大顺,或曰六啊,是“没门儿”的意思,北京土话而已。

十五年后重读此文,觉得活跳蚤等语太火气了,仍然是修养差,胸怀窄,意气用事的表现,其实何足挂齿?何况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还是向前看,泯恩仇比较好。

但是天街上确实留下了我们的吼叫声,自己一牛,就觉得声震天地,一直震到山下的津浦路与黄河。大快事也。

经香港新华社社长周南同志夫人黄过同志介绍,香港勤加缘出版社社长与财经小说家梁凤仪女士数度前来作客,并在她的出版社出了我的几本书。天地图书公司也出了我的书。令人高兴。

还有些小小花絮,不无时间段的特色,描上几笔,备忘。

有一次上海的李子云、天津的大冯,还有一位作协的头面人物凑到一起来我家闲话。临走时,大冯手扶车门与我们说话,作协同志急于关门,砰的一声,把大冯的一根手指几乎砸断,或者是骨节受损,血水猛流,我找来了二百二药水,止不住血。连忙到近旁东四医院急诊,也不过是贴了一些创可贴之类。据大冯分析,主要是那位同志急着关门,因为他怕有人看见他从王某家门出来,诸多不便,用心亦良苦矣。他倒是实话实说,大意是我与你们不同,你们是大作家,我呢?我谁都得侍候。实情,我们是好朋友,是越来越好的朋友。

上海有一位负责文艺方面工作的中层领导同志,他曾经着文与北京一篇义正词严地要求文艺界反思的文章进行争鸣。此事使某些同志十分反感,一直认为是上海的文艺工作有问题。后来,另一位上海的媒体的原领导,着文批评此位得罪了北京某人士的上海文艺领导。结果,根据更高的领导的指示,上海方面意见不一的两位同志,被邀到文化俱乐部共饮清茶,交换意见,加强沟通,增进团结。这个处理非常有趣,已经不是毛泽东时期大搞意识形态战线的阶级斗争的思路了,人们确实厌恶了那种抓住文艺问题无限上纲,呼风唤雨,震摇全党全军全国的办法了。那时候的文艺争论是尽量往大里搞,往恶里搞,以收到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的效果。有些人还在留恋那个时期,那种搞法,动不动想来一次文艺战线的大辩论。可惜未逢其时。

噫吁戏,我们内部的争论尤其是文艺上的争论太多太多了。狗扯羊肠子,没结没完。我主张识大体,顾大局,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民主和谐稳定为重,发展繁荣建设为重,多出作品多练活儿,叫做潜心创作为重。我们可以相互切磋琢磨,取长补短,如坐春风,如沐春雨。我们有责任维护与发展文化生活的良性气氛,并影响整个社会的趋于祥和。而无法避免的歧见,尽量纳入学术艺术讨论争鸣的美好轨道。和而不同,百家争鸣,各抒己见,追求双赢共赢,再不要较死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