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的帮助:当代人的厚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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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

治大国,若烹小鲜。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治理大国就像烹调小鱼一样。

把大道行使贯彻到天下,鬼怪邪祟也就没有什么可闹腾可神奇的了,不是它们不闹腾,就是他们闹腾起来神妙起来来劲起来,也伤害不了谁人了。并不是神怪都一定不伤人,而是由于得大道 的圣人不伤害人,圣人的大道帮助防护了人们不受神怪的侵袭。圣人不伤害人,神怪也不伤害人,双方一致,德性也就汇合到一起去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整个《老子》中最奇突、最有光泽、最迷人、最令人拍案叫绝的千古名句。有这样一句话,其立言之功已经永垂史册。这是思想与语言的杰作,这是智慧与经验的异彩,这是出人意料的闪电惊雷,这是超常的令人一跳三尺高的命题!

再想想古今中外有多少学者伟人大师高峰,他们学问那么大、地位那么高,他们一生说过几句能给人留下印象,留下启发的话语?

有不少那样的人物,堂皇乎似颇有学问颇有见识者也,然而他的记录是零,是一句振奋聋发聩的话也没有。

我要说,少年时代,我就是看到了这一句话,产生了我对《老子》的兴趣与折服,使我觉得一部《老子》令人终身受用不尽!

何必求解?即使不解、不求甚解、无定解……这句名言也已经脍炙人口,已经魅力四射,已经发人深省、已经家喻户晓。

老子对于人是有帮助的,就说此言的理念、信心、境界、气魄、雍容、大度、潇洒、幽默、深邃,够我们学一辈子的。

有详细具体的注解。如说烹小鲜不能来回翻动,不能去肠、去鳞、不敢挠……(参考河上公说,转引自傅佩荣《解读老子》,线装书局2006年版)。我假设这些注释都是对的,谢谢前贤。然而,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不是烹调小鱼的细节与注意事项,不是烹小鱼要领规程。重要的是这种治大国的游刃有余、举重若轻、平常心、有把握、舒舒服服、笑容满面的精神状态、精神境界。这不是技巧性条例:如不得翻动五次以上、不得放调料五钱以上或火候太过——煎炖四分钟以上,或至少要翻动两次……这是大道,这是胸怀,这是人生观、世界观、政治观、价值观,这是本体论也是方法论,这是修养也是人格,这是姿态也是灵魂。这是治国平天下的一种智慧和美,一种领导人风度,一种形象思维、一种直观体悟,一个超级发现。

读完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不能不大喊一句:“亏他想得出!”

有时对一个名言名文的注释太清晰了,反而不是最好的理解方式了,也就是说:世人皆知明白之为明白,斯不明白矣。

白居易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写得是何等好啊,一个晚报上说,他家的保姆听后便说,这是谜语,谜底是“霜花”,真是天才的保姆,用霜花解释《花非花》,天衣无缝,然而,这位天才的保姆从此也就杀死了白居易的词。

天才的解谜语者,同时难免不成为文学的刽子手。

让我们保留住初读“治大国如烹小鲜”时的惊叹与激动吧,保持住那种对于精彩的思想的新鲜感、折服感乃至困惑感与神秘感吧。不要把它解释得太明白、确定、技术化了吧。即使笼统地解释为“不多事琐碎也”,(明末清初学者傅山所解)也仍然觉得未免简单化了老子的名言名喻。

因为古今中外,再没有人把治大国看得那么轻松、平常、小巧、愉快、轻松、乐在其中,妙在其中,道在其中,趣味在其中。国人的说法多么可爱:叫做“举重若轻”——由于大道,由于精湛,由于信心,由于不急不贪不私不争,世上又有什么能把人压趴下的重量呢?

法国一位总理曾对中国领导人说:“法国六千万人口就把我们(“政府”)折腾了个不亦乐乎,你们这么多人口,无法想像你们的工作啊。”

这位法国政要的感觉是,治大国如活鱼接受清炖或者红烧,他能有如烹小鲜的快乐吗?

他只有被烹调的痛苦。

做事情是苦熬苦忍,惨淡经营更出活儿,还是乐在其中,美在其中更有效呢?

比如割麦子,越是力巴头越会是咬牙切齿、瞪眼撅腚,气喘如牛,汗流如雨。而劳动模范呢?他会感受到快乐。

前些年曾经有过关于快乐足球的辩论,足球踢得好当然是充满快乐的,又不仅仅是快乐,因为比赛中还有惊险、还有失败、还有伤病……只有故意抬杠者才由于有后面那些东西就否认了足球的快乐。

某种意义上,踢好足球并不比治好一个大国更容易呀。看看媒体,令我们相信许多大国都治理得不错、至少都认为自己治理得成功、治理得英明,但他们的足球不怎么样,甚至是一塌糊涂。

那么,做一些难事大事,而如烹小鲜?你有这个气魄吗?你有这份闲心吗?你有这种艺术感觉吗?

我们看看某些人,办一点事,暂时负上一个县一个市一个局一个部一个科的责任,就那样一惊一咋,大呼小叫,天天告急,时时呼救,事事急赤白脸,不是如烹小鲜,而是如身陷鱷鱼的利齿大口,真是痛苦死人,也笑死人、丑死人啊。

与此同时,烹小鲜又包含着小心翼翼、不急不躁、戒轻率、戒乱来的意思。小鲜嘛,不要大折腾,不要大火大烧,不要过度加工过度炮制。你很难找到别的例子,能表达出既是轻松愉快,得心应手,又是适可而止,慎重稳妥的要求。

我有时候还进一步推敲,为什么是烹小鲜,而不是养小鲜呢?从审美和情趣的观点来看,不是养小鲜更灵动一点吗?也许烹小鲜的说法更加世俗化、生活化、操作化?如果是饲养小鱼,个中包含的问题并不仅在于人的操作方面,还有鱼的品种问题,水、空气、温度等环境方面的问题,并不是你操作对了鱼儿就一定活得好。老子宁愿用家庭中的小小炊事作比喻。

底下的一大段话我以为最好与烹小鲜联系起来理解。用烹小鲜的沉稳、慎重、余裕与把握治国理政,也就是把大道带到了天下。有了圣人带来的大道,带来的早服、积德、余裕、忠实与信心,一切妖魔鬼怪、邪教迷信、巫婆神汉、怪力乱神、装神闹鬼,也就不起什么作用了。归根到底,神鬼作乱是人乱的结果,是人缺少自我控制的结果。圣人不伤人,牛鬼蛇神也就伤不了人。反过来说,如果一个国家闹鬼神伤人,一定首先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将相、圣人贤人先胡作非为,乃至借助神鬼去吓人唬人,是他们自己已经先伤了人。

而做到了如烹小鲜的人,做到了不慌不忙、不浮不躁、不吹不叫不吵不闹不翻天覆地的为政者,他们的平和带动了天下的平和,他们的稳定推动了天下的稳定。鬼不神奇,神不伤人,圣人不伤人,就是说不伤这种平和与稳定,岂不天下太平?

至于说两不相伤,德交归焉,这再次表现了中国的尚同、注重同一性、统一性、本质的一元性的思想方法。圣人与大道一致,鬼神也与圣人保持一致,于是大家都与大道一致,与婴儿、与水性、与大德、与朴呀、真呀、淳呀、冲呀、虚呀、静呀什么的,都一致了,都进入了永恒的最佳状态。

以道统领庶民,同样也可以做得到以道统领鬼神,道以制神,道以亲神鬼、和神鬼、安鬼神、平鬼神。老子的有关思路独一无二,令人击节赞叹!

(他不讨论迷信与非迷信的问题,他也是“六和(三维空间)之外,存而不论。承认它的存在或虚幻存在暂时存在,同时以道统领引导之,至少是使之不为害。这应该说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按照中国式的思想方法,德与德相亲,道与道相近,圣人不伤人,鬼神也就不伤人了,圣人有德,其他各种力量也都有德起来了,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的“烹小鲜”的结果,这样的互相无伤的结果,是汇集了天下的有道无伤之士之理之物质与精神的资源,妙哉斯论,理想啊,这样的大道!

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侯国的侯王、臣子、士人乃至于圣人,自己折腾,动辄伤害他人,那就不仅是他们内个人乖戾伤害的问题,而是妖魔神怪一起上,各种恶斗、各种伤天害理、各种灾难混乱一起上,不是德交归而是怨交归、恨交归、伤交归、祸交归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