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的帮助:当代人的厚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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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善下能王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

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江海为什么是千溪百谷之王呢?因为江海的位置在下边,它们愿意也习惯于处于下边。

同样,圣人打算比民人站得高看得远,那就先要处于民人之下,用谦卑礼让低调的语言言说。圣人想走到民人前边,想带头做什么事情,必然要先把自身摆在民人的后边,先做到跟随着民人的愿望说话做事。这样,圣人站得再高,地位、思路与权势再高,而民人不觉得是沉重的负担。圣人位置再靠前,再提出超前的目标与任务,民人也不觉得对自身有什么妨碍,老百姓从来不会觉得圣人碍眼。

这样的圣人,天下人愿意推崇他而不觉得厌烦。这同样是由于,圣人不与谁争夺什么,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人能够与他争夺什么。

这一章的重点是讲圣人,讲圣人的定位。老子的所谓圣人与孔子的圣人或宗教的圣人(圣徒)说含义不会相同,老子强调的不是仁义道德,不是天使与通神品格,而是大道无为与玄德。

老子讲圣人的一些说法。可以用来给当今的精英或有志精英者参考。

这里老子同样敏感地提出一个难题:圣人由于站立得高地位高论调高权势高而成为民人的负担,成为压迫者,异化成为人民的对立面。同样圣人由于要带领民人做这做那,老是站到民人的前头,也会令民人讨厌,让百姓觉得碍眼,让百姓不快不服。

这个问题提得很实在。先知先觉者并不是总能够得到民人的欢迎爱戴。如果老是有人教导他带领指挥他,老百姓会觉得心烦与厌倦。对于老百姓来说,有时先知先觉者似是在生事、出事,扰乱清梦。鲁迅的小说《药》、杂文《聪明人、傻子与奴才》《立论》里都表达过这种智者、仁者、觉悟者、先行者的寂寞与悲哀。有些有志精英者也喜欢悲情地咀嚼与卖弄这样的寂寞与悲哀。

民人其实或许不欢迎别人比他高明、比他远见、比他深刻,比他说话管事,并反衬出他们这些沉默的大多数的卑微与“不可承受之轻”来。民人不欢迎“圣人”提出与俗鲜谐的主张。民人尤其不喜欢圣人与管理者无休止地教训他们要这样,不要那样。民人未必欢迎自己走到哪里都碰到爹爹、婆婆。

圣人有时候与管理者合作教导民人,民人未必喜欢。也有时候圣人与管理者闹翻了,就教训民人要与管理者闹翻,其结果是民人夹在了当间。民人对这种种情况不是没有警惕。

为此老子开的药方是:圣人更要自居于民人之下而不是之上,自居民人之后而不是之前。

如果将之只视为一个态度作风公关问题,并不足以解决这个精英与大众的关系问题,但老子的建议并非无足轻重。它的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圣人的自我定位。

这里有圣人的毛病,怕的是圣人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乃至形而上的,是走在民人前头的,像我们今天的某些精英或自命精英们那样。

一个自高自大,再加一个自命超前,实际上就站到了民人的对立面,你的心再好,你的招再妙,你也只能落一个为民冷漠的不光彩的下场。

这里也体现了民心,民人并不喜欢老是有人压在他们头上,不是那么喜欢老是有人带领他们前进。时间长了,一成不变,民人会想换换岗,会想变变位置,调调座位的。然而这样的民人是不是有真本事能比圣人做得更好呢?那倒是另外的问题了。

让圣人或自居圣人者,真正做到谦卑礼让低调绝对是困难的。原因是,岂止圣人,就是一个有点学历自命精英的人,都动辄拿出一份精英的派头。与谦卑相比,他们更愿意自吹自擂。与礼让相比,他们更愿意事事争先。与低调相比,他们更愿意高调贩卖他们自身也没有弄明白的食而不化的疙里疙瘩的“进口”(双重含义)物资。他们自命不凡,他们坐井观天,他们颐指气使,他们经常热昏,他们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因人成事,照样谋私不误……唉!

那么,怎么办呢?老子考虑的是理顺圣人与民人的关系,理顺圣人与民人的心态。他希望圣人、处于高位的人能够加倍做到谦卑礼让低调,能够做到适当往后潲一潲,能够把利益、风头、体面、位置多多出让一点,自己少得一点,要求自身更严格一点。虽然那个时候没有人民的勤务员的提法,但是老子的意思与之接近。人民的勤务员提出已经好久好久了,真正做一个这样的合格的人民的勤务员,则并非易事喽。

老子提出了“天下乐推而不厌”的标准,圣人们应该作到被天下长期拥戴而不厌烦。这话说得有趣,这话等于是看到了即使是圣人也有被“厌”的可能,圣人也有三把斧用完了的时候,有技穷的时候,有引起审美疲劳的时候。而且,要知道圣人的身份是不能垄断的,即使有博士学位与教授职称也不行。你圣,可能还有更圣的。所以此处回到老子早就讲过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持,功遂而身退,多考虑考虑中国文化中关于急流勇退的思想,可能是必要的。

当然老子的说法里也留下了破绽,后其身而身先,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等等。圣人的“下”与“后”与“不争”有可能成为曲线谋私的手段,曲线求上、求先、求莫能与之争即战胜一切对手的手段,这样的手段,再下一个台阶就变成了阴谋。

另一个破绽是,有时候圣人当真提出了救国救民利国利民的高明建议,但是民人认识不到。民人也会犯鼠目寸光、作茧自缚、人云亦云、不辨皂白的毛病。那时候的真正的圣人就须要有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万世师的承担,有为人类背负十字架的牺牲,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决绝。遇到这种情况,智慧的老子认为应该怎么办呢?难说。

用言语表述大道。常常碰到按下葫芦起了瓢,说了A就漏掉了B,说了B又漏掉了C并且冲淡了A,而ABC全讲说了,读者反而不知所云,或反而觉得你是在说废话,说套话,说全面而无趣的空话……的麻烦。然后,越说越难通,越说离大道越远,而不言不说则等于零等于死人,等于没有活过一遭,等于没有大道一说。所以老子开宗明义就告诉我们,可道可言说的道,并不是恒常的大道啊。而不言不语的道,又是无从接近之领悟之持有之充实之的莫名其妙啊。

在学习大道的时候,你必须做好思想准备,你可能被驳斥,你可能被抓住处言语的漏洞与把柄,你可能被误解,被歪曲,被驳倒,你也可能自己心生疑虑,犹豫不决。当大道用言语表达出来以后,它永远是不完善的,不透澈的,有漏洞的,有极大局限的了。我们只能澄明地一笑,表达我们对于大道的追求与向往,表达我们对于难于完整无缺地表达清晰的大道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