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的帮助:当代人的厚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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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小国寡民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小地方,人口也很有限,虽然有成十上百的器具,却没有什么人去使用。老百姓都顾命护命、把迁徙看得很重,因此谁也不愿意走出去很远。虽然有盔甲兵器,但是不需要拿出来摆出来(更不需要使用)。让民人重新回到结绳记事的时代去。

对于食物,吃得喷喷香。对于穿着,穿得心满意足。对于住房,住得踏实安稳。对于风俗习惯,觉得舒服自在。

与邻近地地区城镇,互相看得见,也听得到对方的鸡叫狗吠,但是互不往来,直到老死。

我前面说过,老子是原道旨主义者。他相信、他信仰人的婴儿状态,人类社会的早期状态。他为此刻画出了一个乌托邦,其中“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一句,脍炙人口,很有几分类“桃花源记”的理想国风情。

人就是这样的,人类就是这样的,文化越来越发达,头脑越来越复杂,手段越来越多样,享受越来越高档,能力越强,焦虑越来越多。在这种时候,对于文化、历史、科技、现代化的反思与批判的调子越来越高。

人类有两种乌托邦,一是向前看、幻想未来的乌托邦:设想今后的极乐世界,人间天堂。起码是发展得无所不能无所忧虑,例如设想今后会发明出不死药来。

一是向后看的怀念过往的乌托邦:设想回到例如唐尧虞舜周公时期,回到人类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回到简朴真诚乐天单纯的田园生活中去。

老子的乌托邦是第二种。

所以老子的思想,也只是思想,哪怕是伟大的与超前的思想。真是超前,还什么时候,老子对于文化已经采取质疑的态度了。老子的乌托邦也还是乌托邦,哪怕是美丽的与爽气得很的乌托邦。

也许人类再发展一段,再闹腾一段,再愚蠢一段,再糟蹋一段地球生命与人自身,会更多地接受老子的这种乌托邦?

我则设想,老子的思想是伟大的,是一种清醒剂,同时人类的发展还会向着高科技、高生产率、高消费、高度紧张的状态走去,越全面高涨,越会觉出老子的伟大,而老子越伟大 ,他的乌托邦也就越发难以变成现实。

问题在于,不论你怎么样反思批判立惊人之论,停止或者扭转这样一个文化发展、生产发展、与现代化全球化的趋势,几乎是不可能的。

还有,人类的原始、半原始状态,前文明状态当真是那么美好吗?人类的发展未必都是正面的进步,那么笃定是退步是毁灭吗?原始状态包含着单纯也包含着愚昧,包含着淳朴也包含着野蛮,包含着善良也包含着残酷,许多人类学的研究发现了下列的原始风习:杀害俘虏、虐待罪犯、祭天杀人、暴力滥用与性变态的风习(如割去女人阴蒂)……不能将文明文化万能化,同样也不能把拒绝文明文化万能化,把文明文化万恶化。

而他的小国寡民的乌托邦越是实现不了,就越应该钻研讨论,去发现它的长远价值、思考价值、哲学价值,并反思人类文明的种种歧路,种种危殆,反问我们自身,有没有更好的方式?有没有更好的前途?

除了对于这种向后看的乌托邦可以进行文化学人类学的考量以外,也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上予以探讨。人是会向后看的,谁不怀着深情回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青春年华呢?这与一切价值判断无关,与意识形态无关,与历史观无关,只因为生命是短促的,过往的已经丢在你的身后的你比现在更年轻,你倾向于相信,你的过去才是最美好的,至少,年轻比不年轻好啊。所谓单纯的童年,快乐的童年,如诗如梦的童年,比如舒曼的著名的《梦幻曲》,其实原文就是《童年》,是多么可爱啊。

比如罗大佑的《童年》“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这不是也与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情调有相通之处吗?一个人的童年是值得怀念的,那么人类的童年呢?“天下”的童年呢?结绳纪事的童年呢?

结绳纪事是一个象征,一个比喻,老子反对的是记事太细,是把人生商务通化,日语的汉词叫做“手账”化。粗略地记一些大项目就行了,记那么细有什么好处?我年轻时见过这样的干部这样的人,他的日程表上不但记有工作事务的细节,也有与自己的情人通电话等计划。我就很难想通,当恋爱也日程化细节化计划化以后会不会影响你的感觉呢?一个人可以计划好几点几分热吻、几点几分拥抱、几点几分抚摸、几点几分做爱、几点几分高潮吗?

什佰之器而不用,这个说法令我想起一点花絮。一个是日本的电脑生产极其发达,但是日本作家用电脑写作者相当少,至少二十年前是这样,远不如当代中国作家使用电脑之普及。第二是有些欧美作家,喜欢自己搞一点手工活计,例如美国作家阿瑟.密勒就在自己家里做木器活儿,这也让我想到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老瓦西里公爵,他也是在家做木器活儿的。

怕死不搬家、有船不乘的说法待考,老子是不是太拘泥于自然经济了?这是不是反映了国人的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等传统的早有根源?有武器不展示好理解一点,不赘。

“老死不相往来”的说法里包含着对于人际关系复杂化、加强化与非真诚化的负面评价。一个人究竟是与旁人的关系越多越好呢,还是适当减少为好呢?人际关系的大发展,会带来如此多的恩怨情仇、亲疏远近、结盟树敌、利益转化、友化为敌、敌化为友、乃至忽敌忽友,还有阵营分化与利弊权衡、诚信与做局下套、正解与误解、圈子与山头、头领与跟班、站队与投靠、沾光与株连……这里有多少狗扯羊肠子、羊毛炒韮菜的事儿事儿啊。

至少,我有一个发现,越是大人物朋友越少,大人物的目标太大,作用太大,目的性目标性太强,太有为(第二声,指作为)又太有为(第四声,指原因)。他与别人来往,别人与他往来,都有自己的所图,他能不多多少少羡慕一下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与交际方式吗?

交友,是小人物的专利。但是小人物中也不乏藉交友以营私者。

我还发现,越是发达国家,人际关系反而没有那么发达强化。他们更习惯的是有事在一起,没有事各自分开,互相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可能与他们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传统有关,这可能与他们的隐私观念有关,这也可能与他们国家的人口密度比我们小得多有关。

越是城市,越是密集居住,如住公寓,人们之间越是不会随便往来。至少是因为城市人口太密集,如果像农村那样随意推门就进别人的家,谁也不用过日子了。躲进小楼成一统(鲁迅诗句),这里边的滋味与老死不相往来接近。

倒是在纽约的曼哈顿豪华公寓中,各家是做到了声音偶有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

老子的小国寡民的乌托邦里不无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契机?他的主张在中国,确有其另类的特点。

减少人际往来还有一个作用,客观上增加了人与自然的密切关系。越是耽于人际往来,越会轻视忽略大自然的存在。旧中国有谚云:“万事不如牌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忙于与另外三个人斗牌的人,连月亮都看不见。还有一位定居海外的学人,自称他现在与自然的关系超过了他与人的关系。也许他们读起《老子》的这一段会有自己的亲切感?

在为《老子》的这一段提供文化证词的时候,也许我们应该提到美国作家、超验主义者梭罗的《瓦尔登湖》一书。他一个人在瓦湖边修了一所木屋,在那里独自生活了一好几个季节。他是做到了至少在一段时间只与自然打交道而谢绝同类了。他的书绝妙,同时也有另外的说法,说他是由于在社会生活中出了麻烦而暂时逃遁到湖边去的。

至今,发达国家中愿意体验孤独的林中野人生活的屡有其人。时有向后看的乌托邦主义者,幻想着最大的美好,最大的理想不是高科技,不是高国民收入,不是高消费,而是小国寡民,结绳纪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不也是一种人类的心理平衡,一道学术思想的风景,一种思路的补充与参考,一种对于某些缺憾的提醒与警告吗?

我国则有隐士的传统,但他们多半隐得不彻底,一逢三顾茅庐,或者其他被胁迫的情况,他们就又回到红尘中来了。

让我们再总结一下相往来与不相往来的问题:

一、地球已经变小,目前不仅是鸡犬相闻之处,就是大洋彼岸发生的事情,也与本国本乡本土有关,客观上、技术上(如互联网),人们的往来愈益方便,各种人际往来已经大大增加,并将继续增多。

二、组织化、集团化的趋势正在发展。不论是国家、国际组织、公司、政府、军队、政党、非政府组织……都在依靠组织与集团的效率与力量。

三、公关化与利益化,正在改变人际往来的性质,乃至改变男女之情、亲情、友情的性质,并带来许多的困扰。早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已经精彩地描写了这种困扰。

四、过分膨胀的人际往来,加上传媒的发展等原因,造成了无个性化、个人自由的被侵犯挤压与流失等问题。在此种形势下,人们有可能产生独来独往的乌托邦梦想。早在诸如《鲁滨逊漂流记》《人猿泰山》中已经表达了这样的幻想。

老子的不相往来的主张虽然无现实性,仍然值得人们思量品味。

让我们联想一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吧。忙碌之中,红尘之外,从审美的角度来读,那不是一篇绝妙的好文章吗?心灵的抚慰,想像的奇特,乌有之乡,乌托之邦,如诗如梦,如幻境如幽险,虽不可当真,却也不妨一哂,至少也还算有趣吧。

小国寡民的乌托邦,也许从当今的世界地图上,从幸福指数的角度上可以有所体察与讨论。有一些小国,也许人均收入并不是最高,对于世界的贡献不是最大,在国际事务中起的作用也比较有限,但是那里的生活相对比较安定,小日子过得很不错,各种国际风波它们多不掺和,老百姓有很高的幸福指数。例如我去过的不丹,人均年收入只有七百美元左右,但幸福指数居于前列,有的甚至说是幸福度世界第一。他们生活在高原,密林之中,他们的飞机场只有本国的客机才能降落,别国飞机不敢在那种地方落地。他们的政体正在从君主制向君主立宪制过渡。那里的狗在街上生活,没有被任何私人圈养,也就没有私有观念,从不向任何人呲牙或乱叫,那里的狗也是最和善的。那里每人每年至少要种十株树。此外像瑞士、新西兰,也都有人羡慕。

国有小国寡民,人也有小人物,小人物当然有自己的乐趣,至少李斯在被杀时羡慕过牵着黄狗蹓跶的日子。老子的许多忠言都有劝诫性,不要贪大图强,不要拔份儿,不要过度膨胀。他的这一类劝诫难以改变生存竞争包括民族竞争与国际竞争的现实,但是他的某些说法,仍然不妨一听一想一笑一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