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的帮助:当代人的厚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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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至上论

中国式的终极追寻:概念崇拜与本质主义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或“无”名,)天地之始。有,名(或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按照老子的观点,道,不是语言可以表达的。你很难找到与道相通的、可以用来说明它的,可以与之互文互通的概念。所以外文翻译也只能将道音译为tao,它与任何外文名词不相当。但是它与“有”与“无”密切相关。“有”与“无”同出于道。是有点玄妙,有点自己跟自己绕。

所以说,一上来就来一个“道可道,非常道”,来个“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估计可以吓倒一批,迷倒一批,昏倒一批读者,绕倒一批研究者解释者。

说简单一点,就是说,老子的这个道,比较抽象,比较大,比你想像的大得多高远深刻得多,以至于“无”限,这就不容易讲得清楚。作为概念、称谓,它也不容易说清楚、命名准确。降一点格呢,让我们从讨论“有”和“无”入手。“有”与“无”的概念相对明白一些。这二者同出于道。一个“有”一个“无”,你想个中有多少奥妙?你明白了一点了吗?

如果“有”与“无”不是同出一门,同出于道,请问“无”中为什么能够生出“有”来?原来没“有”的东西、生命等,怎么可能出世变成了“有”?而已“有”的东西、生命等又怎么可能消失,死亡或者蒸发、粉碎、毁灭变成“无”?“无”中有“有”的因素,“有”中有“无”的因素。“无”乃变“有”,“有”亦变“无”,“无”与“有”互通互走,存在于一个平台上,这个大平台,这个大法则,就是道。

为什么玄妙?它超出了经验达到了极致,超出了现象达到了本质,超出了具体达到了抽象,超出了阶段达到了终极。它既是“有”也是“无”,超出了常识。它高于、派生出“有”与“无”——人们已经看惯了的“无”变成“有”,“有”变成“无”,人们乃进而寻求“无”与“有”的根源,寻求“有”与“无”的统一。寻求“有”与“无”的道理——规律——本质——概括。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道高于一切,概括性大过一切,包容一切,涵盖一切,所以其意“无”穷,其理“无”穷,其用“无”穷。道具有指向于无限大的属性。道是中国的也是人类早期的一个无限大的带有数学性极限性的哲学符号。

道并且是主导、主宰、主体的概念,不但无限大而且无限高明、高于一切,又是无限深远,渊兮似万物之宗。道又与生活一样地朴素,一样地挫锐解纷和光同尘。它不是压迫性的、恐怖性的、强暴性的观念,如某些宗教信仰的与崇高性至上性同在的惩戒性观念。道不然,它乃是智慧性超越性亲和性自然性的观念。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是谓惚恍。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惚恍就是知与不知的统一,可知与不可知的统一。

惚恍、恍惚就是稳定性与流动性的统一。恍惚,若隐若现,闪闪烁烁,明明暗暗,虚虚实实,晃晃悠悠。它不是僵硬的呆板的概念。不是教条,不是迷信,不是悬在众人头上的剑。它给你留下了无限解释、体悟、想像与欣赏的空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

道,独立不改,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寂寥无形无声,无刚体、无固定形状。道——天——地——人,宇宙四大,根本、本质是道,道,是天、地、人的根源。大是涵盖性。逝是流动性。远是永恒性。反是否定性或循环性。

而道是自然而然地自己运动的,不需要外力,不需要强求,不需要枉费心机,不需要殚精竭虑。道的运动又常常是逆向的,循环的,柔软的,非强硬的,非暴力的,趋向于弱方的。这样,道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哲学——神学的首席概念。

所以礼记《礼运》上讲“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是讲道之用。用在治国平天下上。

所以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也”,这是把道置放于终极价值的位置上。

当然,儒家与道家讲的概念不尽同,儒家讲的道更入世,更富有德行的价值色彩,而老子讲的道更哲学,更宇宙,更超出美善价值的判断,更富有终极性、至上性、宗教性。

这里我们要探讨一个问题,什么是中国式的宗教观念,中国式的宗教情怀?

请从中国文化的根基——汉字上来探讨。《淮南子》有“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的记载。汉字的产生惊天地,泣鬼神,天上下起了粟米,鬼神在黑夜里哭泣。有了汉字 “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这就是说,首先,中国文字具有相当的神性。

汉语——汉字的特点是以大概念为纲,注重隶属关系。如牛,是大概念,然后有牛肉、牛奶、牛皮、牛油、牛毛、牛气、牛市、牛眼、牛耳、牛犊……的从属概念。同时有黄牛、水牛、牦牛、乳牛、奶牛、公牛、母牛的从属概念。而英语里则大异其趣。牛是cattle, 水牛是buffalo,公牛是bull ,母牛是caw,小牛肉是veal,牛排、一般牛肉是 beef,牛油是 butter……从中我们找不出同一元素与从属关系来。我以为中国的儒家思潮那种特别注意尊卑长糼从属与辈份的观念与汉语汉字的这方面的特性有关。我们至今也喜欢强调小道理服从大道理。而西文首先强调的是具体,是实证主义,是归纳具体事例证据与统计计算实验结果。西方写信封是从人名开始写,再住址,再城镇,再州府,再国家。而中文恰恰相反。中国的思维方式是从大到小,从本质到现象,西方的思维方式是从小到大,从现象到本质。

汉语汉字自来有,自然生出寻求大概念——根本概念——终极概念——至上概念与唯一概念,即至上本质与唯一本质的趋动。这样的概念——本质是中国的哲学目标,是中国的神学,是中国的准宗教(道德经终于成为道教的经典),夸张一点说,这样的概念就是中国文人的上帝。例如道:道是本源也是归宿,是法则也是天心天意,是主宰也是人生的总依据。我们来自道,回到道,我们的一切由道决定,我们的祸福吉凶全看是不是符合了道。我们的最高价值其实也是道:殉道,殉道者,这是非常崇高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称呼。我们是概念——观念崇拜,是崇拜宇宙的本质与概括,崇拜主宰着宇宙和人生的本质、概念、规律、道理;而不崇拜特定的神格化的人或人格化的神。

佛教所崇拜的佛陀释迦牟尼原是印度王子,是人的神格化,是人的得道成神(佛)。观音、文殊、普贤、地藏莫不如此,都有人格的前身。观音有男身女身之说。文殊有童身智慧之说。普贤有骑白象之说。地藏有来自韩国之说。基督教则有圣母玛丽亚无玷而生耶稣、还有耶稣出生在马厩与钉到十字架上之说。神乎人乎,这在许多宗教的历史上都引起过激烈的思想冲突、教派冲突、信仰冲突与族群冲突。如一种宗教或两种宗教,都承认同一个“主”,但一派承认某圣徒,另一派绝对不承认那个圣徒,以至搞得互相不共戴天。

但中国式的对于概念本质的半学理半玄思半(其实是少半)信仰的讨论,更多的是用智慧、用辩才、用深刻的抽象功夫,(有时也用诡辩,)取代信仰主义的激情、火爆与排他,更取代群体性崇拜的规模声势效应。

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大家都有一个寻神造神,至少是寻问终极的需要,即一个寻找起源、归宿、永生、主宰即世界与众生的至上主人——lord——的要求。这是一种内趋力,一种寻神寻主寻根寻归宿的趋动与冲动。许多地方的终极关怀都是沿着寻找圣人神人,寻找天命天使,寻找圣徒的方向而努力的。比如说耶稣,比如说释迦。他们都声称自己是神(之子)(正在成)佛,被接受为神佛,都有教训、理念、道德、善行、苦行、灵异,都能创造奇迹,为人之所不能为。这证明他们是具有神格(神的救世救人心愿、神的品性与功力)的人,最后他们都变成了神或佛,变成了具有人格的神佛。

但是中国春秋战时代的哲人,有一种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有一种“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默契。尤其是其中的老聃,寻主寻终极的努力不是沿着寻找奇人——天使——救主的方向,而是沿着思想推演、概念发育发展丰满的方向。中国哲人追寻的是名,是概念,是文字。老子后来说得好,无以名之,强字之曰道。而孔孟等,有的名之曰德,有的名之曰仁,有的名之曰义。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这也是把仁与义至上化的努力。老子的概括则是道,道才是一切,是概念之王,概念之上帝,概念之极限。

简单地把道的理念归结为造神的过程,又是大错而特错了。其一,老子不受群体性规模造势的崇拜热潮的左右,他特立独行,言论冷静高超。其二,老子不仅有此一个方向的过程,即寻找至大至上至高的神性概念的不断升华不断玄妙的过程,而同时具有另一个过程,把至高至上至大至神的概念拿到生活中来,拿到尘世中来,和光同尘一番,拿来养生、养心、保身、治国、安天下。这甚至是一个实用的过程。

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与文化特色文化传统。在中国,民间不乏寻找救主天使神格人的冲动,最终都被主流社会否掉了,甚至被主流社会认定是异端邪教,被取缔淘汰。而老子的对于道的寻思,有相当大的影响,直至衍生出一种中国特有的宗教——道教来。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是一元的。追寻本质,大概念的结果只能接受一,如果是二或三、四,那就一定有更涵盖包容至上终极的道存在。我们假设除了道还有道’、道’’,那么就必然还有一个道之总,总之道来概括统一道、道’、道’’……道既然涵盖一切,也就与一切另立道的意图与理解重合合一,那就还是道。

中国的强调一元化与警惕多元化,有文化上的长远依据。道是唯一的,然而又是恍兮惚兮,冲、大、逝、远、反、夷、希、微、柔、弱、谷,难以言说的。这就多少平衡了将一元化的概念过分强力化、排他化、教条化的危险。正如中国的封建王朝,当然是称孤道寡的专制,但同时强调仁德,强调要有道(或仁或礼)的裁判与、衡量。如果人君无道,朝臣直至造反者可以批评否定 “无”道昏君。中国同时很少发生宗教战争 。

中国式的终极关怀是本质主义。本质即至上,本质即本体、本原、终极,即源头,即归宿。坚信大概念管小概念,源头概念管次生概念。最后找到了道。

道究竟是什么?是最最本原的存在?是浑然一体的宇宙发生的最初状态?是一种道理?一种万物不可须臾离之的根本规律?一种宇宙的同一性与变动性循环性的体现?乃至是一种秩序,一种方式,一种logos(逻各斯)、way(方式或道路)?

都是,又都不全面。已经说过了,道,可道,非常道。

这样的道的特点是: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惚恍。夷、希、微、混沌。不可道 。不可名。超越了语言的表达能力。由于其极致性,变动性,广博性,它不是一般的概念。它需要玄学的思维能力。看得见的是现象,看不见的是本质。看得见的是具体,看不见是概念。看得见的是有限与暂时,看不见的是终极与永远。看得见的是某个具体的高度、长度、阔度,看不见的是“无”限大,与具有“无”限大特性的道。玄妙性,这可能遮蔽着道,却也增加了道的魅力,训练着后学者的思维,开阔着学道者的胸怀,增益着读书者的智慧。

而道同时是最质朴的,最自然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说道是宇宙的初始状态,这种初始状态,有点像盘古开天地前的混沌,有点像现代人的宇宙发生学的星云假说,有点像四维空间——即不但有长宽高而且有时间一个维度的空间概括。有点像黑洞,深不见底。老子在感悟,在想象,在猜测,在描绘这样一种似有似无,似真似幻,似神似物,似始似终的道,大道,众妙之门,妙不可言(所以可道,就不是常道),奥妙无穷,妙在其中。

探讨一下、思考一下大道,也许并不能立即给你什么具体的助益,然而它帮助了你的开阔深远,帮助你获得了冥冥中的永恒意识、至上意识、无限意识,帮助你超越生死、利害、宠辱、得失的斤斤计较,帮助你训练抽象的玄而又玄的与辩证的思维能力,益智慧,益心胸,益境界,益格调,益生命的和谐、熨帖、自信。能够玄思的人有福了。能够追寻终极、想像无限的人有福了,这样的人已经上接远古,下接未来,心系四极,魂游八荒,已经获得了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精神空间、精神的大自由、大自在、大解放。岂可等闲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