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的帮助:当代人的厚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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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无为论

《老子》的第一章讲的是道(名、无、有、常、始、母、妙、徼、玄),第二章讲的是无为。

讲无为是从讲价值的相对性、可疑性开始的: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然后是相反相成的原理(有无相生……)。然后是: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老子认为,“为”的趋动力在于价值追求。如果能够超越世俗价值,人云亦云的价值(这里的世俗、人云亦云云云是王蒙加的。这样说,老子才有帮助,而不仅是破坏颠覆)。如果能对世俗的,人云亦云的价值观念抱研究分析的态度,理性的批判态度,也许能特立独行,反过来看出多为、过为、急为、盲目为、蠢为的害处与少为无为的好处,能看出多言、过言、急言、盲目言、蠢言的坏处与少言不言希言慎言的好处。

不言之教容易接受,我们都承认“身教胜于言教”,孔子也讲“述而不作”,禅也讲“不可说”,英谚云“沉默是金”。

不言不是目的,不是标准,“教”才是,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老子的目的仍是有为,教不是为是什么?他当然不是完全无言,光《道德经》他就写了数千言嘛。

禅的不可说,也是说出来的,真正的不可说应该什么也不写不说,也就没有禅了。

无为之事,或者我们常说的无为而治(原文是“为无为,则无不治),着眼点在事上,治上,事与治,都是有为而不是无为。

老子的独特性奇异性与颠覆性在于,一般人看得出治、事、教等是有为的结果,是肯定性的命题,而老子从中看出了负面的否定性命题。

悲哉为也,悲哉人也。人活一辈子,是不断活动、不断作为的一辈子,是忙忙碌碌的一辈子,是有作为的一辈子,是必须也定然有所行为有所言语的一辈子。但是谁能分得清,谁能有把握,自己的行为与言语起的正面作用一定大于负面作用呢?刘震云不是已经断言,人们每天说的话的百分之九十九点几都是废话吗?

请读者诸君也请笔者王某人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一辈子至少是迄今为止,你做的事情中,有用的多还是无用的多?完全正确的多还是有瑕疵的多?乃至于是完全做错——缘木求鱼、饮鸩止渴、南辕北辙、自取其辱或自取灭亡、适得其反——的事多?你说的话更是如此了,有用的话多还是废话多?恰到好处的话多还是过头或不及,含糊或强词夺理,空洞或片面,祸从口出或失言坏事的话多?被听明白了还是被误解了,达到一定的效果还是根本无效果或反效果,哪样的话你说得更多?你敢正视吗?你敢坦诚坦然承认吗?你敢告诉大家吗?

我必须承认,我的有毛病的“为”比没有毛病的“为”似乎更多。

我还算是较早地接触到体悟到“无为”的重要性的一个人。

而我看到过的忙乱于蝇营狗苟的、忙于白日作梦的、忙于自私自利而终未有收获的、忙于致气的、忙于说假大空话的、忙于喊冤叫屈的、忙于损害比自己强的人、自身却一事无成的,忙于表面文章走形式的,太多了太多了!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这几段都讲到了无为的道理。爱国治民,能无为乎?这不能不考虑到老子的时代,那是一个争权夺利的时代,那是一个混战的时代,那是一个诸子百家,众声喧哗,一齐兜售,试完了这一招试那一招,合纵完了连横,结完了亲动刀兵,盟友、敌人、忠良、奸侫、政权、政策都变化多端,莫衷一是的时代。那是一个那么多君王、大臣、谋士自诩是爱国治民,实际上却是害国扰民,祸国殃民,倾国坑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时代。

老子抱有与众不同的清醒,他呼吁说:能无为乎?能无离乎?(能不能认准一点,前后一贯一点,少翻几次饼 ?此是王蒙自解,与前贤诸说不尽同)能如婴儿乎?(能不能更平和、天真、诚实、少欲一点?)能无疵乎?(能不能更纯洁干净一点?)能为雌乎(能不能温和宽容和谐一点?)能无知(智)乎?(能不能少一点阴谋阳谋,少一点诡计,少一点玩弄天下于股掌中的伎俩?)

老子是以疑问句的形式讲这些观点的,是疑问,更可能是椎心刺血的呼吁。他是在向强者呼喊:“能不能悠着点?能不能怜惜一点百姓、他人、自身的精力与生命?”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老子以此鼓吹无的效用,当然这与他那个时候缺少物理学知识关,其实橐籥——风箱之属,内中并非虚无而是充满了空气,没了空气,就屈了瘪了空了什么也出不来了。但反过来说,老子的此说并非全无意义,风箱能用,是容不得箱内的杂物的,你往风箱里放东西,哪怕是放黄金钻石钞票,也只能毁了风箱误了铁匠。至于多言数穷,这讲得很形象。强辞夺理的结果是理屈辞穷。滔滔不绝的结果是威信扫地。强迫灌输的结果是无人问冿。高调唬人的结果是人家用高标准衡量你,首先认定你的不合规格。到处卖嘴皮子的空谈手,最后患了失语症。这样的例子存在于日常生活中。

不如守中,就不那么容易了。有的人是有“中”的,是有度的掌握的。因为他有信息、有知识、有经验、有智慧、有思维与判断的能力。有的人是没有度的,只有大呼小叫,只有意气用事,只有脆弱外加蛮横,你怎么让他去守中?

此外,仅仅是婴儿、是雌、是柔弱,是无智,是找不着这个适中来守一守的。

中国(外国有没有我现在还说不准)的一些学者强调你已有的一切都是偏见,都是杂念。你必须先去掉原有的一切,你必须在头脑空白的情况下接受他的传授宣讲,这样的要求当然不无依据,却也相当玄乎,有时候这种理论是为准邪教 扫清道路。良知良能与常识,最基本最核心的底线,是不能清除,不能放弃的,读书、听课、学习、拜师,应该虔诚,但也要谨防受骗。

为道日损,是老子的又一警世名言。就是说,一个人,尤其是个有成就有影响的某某“人物”,一定要学会做减法。甚至于要学会对自己进行洗涤与删节,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清洁工作。减掉一切你不需要,人家也不需要,对于你徒然有害,对于事业学问生活质量全然是污染病毒恶性损耗的东西,包括贪欲、计较、浮名、俗利、苟且友伴、不良嗜好、争名夺势、虚假应酬、空话套话、流言蜚语。为道日损,保持强大的自我删洁功能,这才是无为的真谛。

我一贯认定,人生有涯,精力能力有限,一生状况,全看你把自己的生命往哪里用。只有大量地放弃你所认为应该放弃的,才能做出一点你希望做得成的事情。有所不为才能有为。即使谈不上有什么才,也能做出高于常人的一两件事。有所不为的是君子,是上乘人。无所不为的是,至少是糊涂。

无为,就是有所不为,大量地不为,大量的放弃,少量地为,为则有成。这是我的心得,而老子讲的无为,似乎更绝对也更有针对性。主要是对当时的诸侯君王们说的,他想抑制一下他们的贪欲与争斗,扰民与坑民害民。老子无法明说那些王侯是贪婪坑害,是祸国殃民,他当然没有实力去扼制之改变之。他只能推荐无为而治的高明与妙奥,使王侯们认识到,无为更能达到自己的目标。他在追求民人的利益与王侯的利益相一致的最大公约数。这就是“无为”。为王侯献策的这一点,会使老子受到误解,人们会以为是老子在自荐,在为侯王们出奇计乃至阴招损招。这是太难了!

自古以来存在着把《老子》兵法化、技巧化、计谋化、阴险化、恶俗化与私利化的解读,它反映了解读者的水准与境界。

人们容易承认老子的智慧,却忽视他的仁德与品质。大智是无法脱离开品德的,一个狭隘自私者,一个气不忿儿的嫉恨者,一个鼠目寸光者可能有某些愚而诈的小花招,怎么可能有与大道相匹配的大智慧?

一个技巧化、兵法化、计谋化、恶俗化的人可能说出“无私故能成其私”、“后其身而身先”、“将欲取之固先予之”来,但是请问,他们能说得出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尤其是无为而无不为、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来吗?他们看得懂这些论述吗?

鲁迅早就说过,鹰可以飞得与鸡一样低,但是鸡不可能飞得与鹰一样高。恶俗者可以接受老子的某些偏于阴柔的策略,却永远与老子的道相差十万八千里。

无为的原则并不能绝对化,但是从对于《老子》的阅读中得到启发,得到一些自制,少做点蠢事错事不好的事,少做点不体面、不合适、不聪明的事,则很容易做到,也很容易收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