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得同意后,我点上一颗烟,看着桃儿姑娘从米老鼠书包里掏出牛皮本,奋笔疾书。她的握笔方式很正确,字一定写得又快又秀气,写着写着,脸旁的一缕短发就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她一面继续写,一面把那缕头发撩上去,固定在耳朵后面,如此两次三番。
过了十来分钟,我正看着写字楼窗外的烟囱出神,她用笔敲敲桌子:“好了。”
“那收卷了。”我忍着笑走过去,拿起她的本子看。很有意思,她一口咬定崔英爱是因为做了过多的整容手术,身体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才自杀的。按照她的理论,硅胶埋在人的身体里,就像癌细胞一样令人疼痛难忍;而疼得不想活了的例子在古代也不是没有,初唐大诗人卢照邻就是因为不堪忍受风湿性关节炎,索性跳河了。我摸摸腿,庆幸自己听了父母的劝,今天穿上了秋裤。
“怎么样?”她问我。
“卢照邻那个事儿确凿么?”
“我选过中文系的课。”
“你本来是什么系的?”
“城市环境系。”
“现在还有这么个系……”我想了想自己的权限,然后告诉她,“你可以参加复试——假如有复试的话。”
两天后,我又在单位亲切会见了桃儿姑娘。这时我才知道她是我的母校毕业的,本来打算到南方找工作,但是临了又变了卦,于是错过了去年夏天的就业行情,只能等着我们这种半死不活的单位来“捡漏儿”。她也向我抱怨,北京的物价太高了,如果再找不着工作,就只能顿顿吃方便面了,因为她不好意思再管家里要钱了。总的来说,这次会谈的气氛可谓相洽甚欢,我讲了好几个如今已是著名学者的老师的笑话,她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还对我说“师兄再见”。但是她后来又去了一趟人力资源部,去打听究竟要不要她,出来时脸色就是煞白的了。我向她点头,她也没理我,满脸稚气的倔强,噔噔噔地电梯走过去。
我愣了会儿,拐进人力部门,问他们招聘的事定了没有。
“你还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啊?”那个主管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
“已经被咱们的国企股东内定了,是他们一个负责人的什么亲戚。”
“可我已经让人家复试了……”
“谁让你跟人家充大个儿的。”那厮鄙夷地笑道。
自然而然,我有了一种让人当蠢货玩儿了的感觉。再想想桃儿姑娘,她的这种感觉一定更加强烈。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自己十分愧对于她。按说这些年,信口开河的事儿我也没少干,空手套白狼的歹心更是起过不止一次,在不同嘴脸的人面前捶胸顿足、指天发誓之际,我从来没有感到对不起过他们,而这一次,却让我有了无地自容之感。
这不失为一件奇妙的事情。也许是面对那位桃儿姑娘的时候,我有了这样一种幻觉:自己并非一个三十多岁的“老泡儿”,而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愣头青。
我端着咖啡杯,在座位上响亮地咂吧了几声,感到自己无法在这儿坐下去了,便拎上包摔门而出。中关村大街上阳光灿烂,“第三极”大厦的玻璃外墙更是将阳光整齐地切割成片,以标准化的形态投射到人们头顶,照得人眼晕。春天的确快要来了,路上的风也并不凛冽,敞开衣服快步行走时还很舒畅。整条街的人看起来都心情不错,除了一个人。
我拐了个弯,朝着母校所在的方向前进,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看见了桃儿姑娘。她正在一个报亭前驻足,翻看着一本《书城》杂志。我插着兜,在她斜后方站了几秒钟,而后还是决定躲到公共汽车站的广告牌后面。这时,摊主大声问她买不买杂志,她说这期不是她想找的,上个月的还有没有?摊主弯腰,从柜台底下拿出一本,“啪啪”拍打着尘土,大度地说:“两块钱给你了。”
她把杂志揣到米老鼠书包里,扭身继续走向学校的方向。有一些这个年岁的姑娘,走路时脚步总是故意拖沓,运动鞋的鞋跟仿佛都不怎么离地,这么走道不免很费鞋,但因为她们有着年轻的脚踝、膝盖和腰肢,整个姿态却仍然显得很轻盈。桃儿姑娘走路的样子,就属于这种既懒惰又轻巧的类型,让人想起一颠一颠的小鸟。她还有一双格外大、格外厚的毛线手套,花案是黑板相间的斑马条,由一根绳子相连,挂在脖子上。因为手没揣进去,这两只手套就在她的胯部两侧跳起舞来,好像无所事事地对路上的自行车招手。
她那件亮黄羽绒外套明显大了一号,像个厚壳子把人罩在里面。一定要穿大一号的衣服,也是如今很多年轻女孩的审美趣味。而从这个背影看上去,她并没有显现出难过的迹象。也许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我刚刚有点欣慰,随后就意识到自己猜错了。走到“中关村图书大厦”对面的那个麦当劳门口,她拐了进去,到柜台上买了一只巨无霸汉堡和热饮料,然后坐到靠窗的位子上吃起来。她的每一口都咬得很大,执意要把嘴巴全塞满,脸鼓起来的形态就更像一只桃儿了,而且还是一只水果摊上无人问津的桃儿——两眼木木地看着窗外。
吃着吃着,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动作既短促又用力。然后再吃,然后再抹眼睛。她是不是哭了呢?我站在麦当劳门口,无法从侧面透过玻璃看得太仔细。但是她那奋力大嚼汉堡的样子让人心疼。
当她把包装纸揉成一团,站起身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下作:简直是一个尾随少女的无聊老男人。这个念头让我哑然失笑,慌不迭地转身走开。走到“海淀图书城”的入口处,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桃儿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大拨儿轰过马路的人流中,如同一只梅花鹿藏身在骆驼群里。
此后的几天,我再没心情上班,一直窝在家里看电影,顺便给马流氓的报纸写了几篇口水文章,他们让骂谁我就骂谁,让捧谁就捧谁,连“张艺谋翻开了人类视觉艺术的新篇章”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闲在家里作寓公的b哥跟他的第三任“蜜”闹起了矛盾,大半夜的跑过来滋扰我,我们便挨个儿给人打电话,召集人打牌。被有家有业的朋友们臭骂一轮之后,b哥笑眯眯地往桌上铺麻将布:“玩儿四川麻将好了,两个人也可以打。”
他又问我:“按电子游戏的规矩来吗?谁输了谁脱衣服?”
我说:“玩儿肉体太刺激,我受不了,还是玩儿钱吧。”
我们面对面地打了十七个小时,脸都打肿了,我还被这个资本家剥削了一千多。我掏钱的时候,他执意不收,我差点急了:
“福贵少爷他爸是怎么教育儿子的?赌债也是债。”
然后我们占据了沙发的一头一尾,四仰八叉地睡了二十个钟头。十多年前,我和b哥在北大南门的小饭馆里酗了二十瓶啤酒之后,也是这么一个睡觉的格局。当时我的前老婆正在和我闹别扭,他则被一个校女子篮球队的得分后卫粗暴地夺走了初夜,大家心情都很沮丧。饭馆老板也不敢叫醒我们,来来往往的顾客只好一边吃着肉丝肉片,一边听我们俩在梦里骂街。
而如今,作为一个改革开放的受益者,b哥的心态就没有那么穷凶极恶了。他霸占了我的卫生间,仔细地刷牙洗脸,往背头上抹了半瓶摩丝,然后坐在马桶上耐心地打起电话来。拎着裤子出来时,他向我宣布:第一,他刚刚收到出一条“内线”,在股市里斩获了一百多万;第二,他决定拿出一部分利润,开办毕业十几年以后最盛大的一次同学聚会。
“同学见同学,就是搞破鞋。”我打起精神来附和他。
因为时间定在周末,地址又是城北一家以奢侈著称的度假村,在北京的大部分同学欣然前往。就连过去跟b哥有仇的几个人都来了,“狠狠地吃丫的,喝丫的,叫小姐日丫的”,我这么劝那些家伙。应该说,那次聚会的一切环节都很完美,鲍鱼烧烤吃得我鼻血都快流出来了,不完美的反而是我们这些同学。让人诧异,原来很有意思的一帮混蛋,现在怎么变得这样面目可憎,索然无味——不光是别人,就连我也如此,常常干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举杯:“都在酒里。”
而我分明看到,酒里融化着这些词语:无聊、衰老、认命。这就是生活酿给我们的毒酒,而我们必须一饮而尽——或者说同归于尽。
更让人失望的,莫过于出席的女宾。有人说女同学是世界上老得最快的人,这的确是真理。就连过去几个全校著名的“破鞋”,如今也无可避免地凋零了。破鞋旧到一定地步,反倒生出了古董般的傲慢,她们自己凑成了小圈子,喋喋不休地聊老公,聊孩子,和男同学的交往仅限于与一个重点小学的“校长助理”讨论择校费打折的问题。
到了集体泡温泉的时候,又成了我和b哥这对难兄难弟缩在小池子里,躲开众人。“我是不忍心看她们,都能想象出耷拉成什么样儿了。”b哥恶毒地骂着曾经觊觎过的几个女生。
“我们都得承认自然规律。我怀疑,牛顿发现地心引力并不是因为苹果树,而是见了一个分别多年的老相好。”
“老了,都老了。”b哥居然露出了老年痴呆的神态,连嘴都歪了。
“我不同情你,我还没老。”我突然于心不甘,披上衣服从他身边蹦出去,脚一滑,差点摔到地上。
经过仍在扎堆聊天的女同学时,我听到她们正在说我前老婆的事儿。一个娘们儿信誓旦旦地说她“现在保养得特别好,还那么瘦”,而且“快和一个德国裔美国籍的投资公司副总裁结婚了——是个老头儿”。据说我前老婆又换了一个法文名字,叫“索菲”。
看到我走过来,她们也没停嘴。我怀疑她们简直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当天晚上,我没和别人打招呼,就独自开车回了市区。驶过四环路旁边的一家商场时,看见几百个青年男女正排着大队,等着兑换网上买的便宜电影票,许多男孩把女朋友裹在大衣里,坚韧地仰望着街上的霓虹。这场面是多么让人心碎啊。
我掉了个头,把车开到单位楼下,像做贼一样钻了上去。在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里摸索了十来分钟,我终于撬开了人力资源部一个同事的抽屉,在两盒“六味地黄丸”底下找到了前两天收到的应聘者简历。
接着手机的微光,我费力地从两寸照片上分辨出了那张“桃儿脸”,然后照着她留下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你还好吗?在干嘛呢?
信息发出去后,我才想起看那姑娘的名字。原来她叫姚睫,是睫毛的睫,不是清洁的洁。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她一定经常对别人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