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了这些狐朋狗友的福,头一段时间生意还算不错。我虽然并不精通咖啡的门道,但是恪守了起码的职业道德,决不用“雀巢”的速溶产品冒充“哥伦比亚”来骗人,每天晚上一开窗,都会有一些已经在后海喝高了的路人嗅着香味儿进来歇歇脚。另外一些顾客,就是师范大学的学生了,他们来这里约会、过生日,临近考试的时候还会霸占一桌子,摊开课本,通宵抱佛脚。尽管学生常常点最便宜的软饮料,但是我也从来没轰过他们,反而还请他们吃奶酪蛋糕。而比较大单的买卖,还得数一些小公司的包场。b哥和马流氓都给我介绍过一些,有的是做产品推广,有的是工会组织的“扑克牌大赛”,有那么两次,一个曾经在中俄边境蹿来蹿去的二道贩子居然把“招聘会”也开进了我的咖啡馆,面试那些漂泊在北京的俄罗斯野模,弄得满屋子都是香水和羊膻味儿。
“真应该给你们准备一钢管儿。”我打量着“娜塔莎”和“冬妮娅”们白晃晃的大腿说。
“我们这次就要五个,明天就装车皮,拉到广东的夜店。”那个改行贩卖人口的家伙说,“男人越矮的地方洋马越吃香。”
当然,我这儿承接的大部分公共活动还是比较高雅的,比如说出版公司的新书发布会,或者某青年诗人的“朗诵会”什么的。那种场合,来的都是一些劲劲儿的年轻人,男的带黑边眼镜,女的披头散发头上插朵大红花,俨然台湾女作家三毛或泸沽湖女作家杨二车娜母。干这行的姑娘们特别喜欢这样介绍自己:
“我注定是孤独的女子,容易受伤的女子,执迷于文字的女子……”
“一看就是那种智商较低,很容易遭到诱奸然后抛弃的女子。”b哥坐在轮椅上笑眯眯地点评她们。
“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厚道点儿。”我指责他。
“你好像厚道多了。”
“我这是在商言商。”当一个“女子”朗诵完一段只有句号没有逗号的、大喘气风格的抒情散文后,我使劲儿鼓掌,还带头管那姑娘要签名。
“你的笔名一定是安妮宝贝吧?”我问她。
“不不,没那么有名。”那姑娘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蜡染裙子,“我的笔名叫‘开封洛神’。”
“开封好开封好,再不开就沤溲了。”
刚开张的那段时间,我母亲打过来好几个电话,希望我到海南去住些日子,把今年的春节也陪着他们一起过了。我则大大咧咧地回绝她:
“你儿子现在忙得很,当老板了。”
我母亲劝我:“可别投机倒把,也别让人骗了。”
她又详细地问了我很多琐碎的问题,比如多少钱进货,多少钱零售,每个服务员多少钱工资。我烦躁地一言以蔽之:“我又不是蠢货。”
为了证明我确实走在发财的路上,当她提起想在海南换一套更大的海景房、在那边养老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把手头所有的现金奉献了出去。后来想想,当时那么做无疑是太托大了,那种自信得近乎轻狂的劲头简直像个刚开始“创业”的大学生。但我的孝心总算得到了回报,我母亲专门给我打电话,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们是不是应该……”
“别提谢,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
“不不,我和你爸爸商量,是不是应该对你道个歉。你小时候,我们确实表现得专横了一点,直到你结了婚都一直反对你想干的事儿……”
她突然这么说,让我鼻子一酸。我说:“别说这个了,还是我混蛋。您想让我干的事儿,我也不是不喜欢……只不过现在都晚了……”
“现在挺好就行。”
但是没过太长时间,我就很自私地心疼起孝敬给父母的那笔钱来。事实再次证明,我连当个爹妈眼里的好儿子的能力都没有。咖啡馆的生意只好了不到半年,随即急转直下。当入不敷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天乏力了。
生意不好的原因非常简单:我的咖啡馆开业之后,正好赶上“星巴克”和“科斯塔”在中国展开了一轮势头强劲的扩张。过去它们只在国贸和王府井等核心区域的大商场开店,现在则逐步渗透,颇有在数量上赶超“肯德基”之势。连我们那条胡同的斜对面,都盛大开张了一家“星巴克”连锁店。尽管很多人费尽心力地向国人指出,“星巴克”只是一家低档的、工业化的连锁企业,丝毫不能“彰显一个城市新贵的品味”,但就连我都觉得,这种说词仅仅是一种装逼而已。凭心而论,我得承认人家的咖啡比我这边好得多,不光配方专业,而且成本控制得非常成功,巴西咖啡豆我卖一百块钱一包都亏本,他们却还有得赚。在跨国巨头的挤压下,附近几家小资情调的店面纷纷倒闭,转眼变成了“庆丰包子铺”或“哎呀呀女生用品专卖”,我搞了两次“买一送一”的活动,又开辟了“二十元随便喝”的项目,但也无济于事,只能像一个迅速过气儿的婊子一样哀叹:
“门前冷落鞍马稀呀。”
会计师房东前来视察时,一眼就看出了我举步维艰的现状。她劝我“船小好掉头”:“这种装模作样的咖啡馆都在鼓楼那边扎堆,你在这边搞,再怎么折腾也没什么人气儿,不如趁早干点儿别的——你缓得过来的话对我也好,亏了本的门脸没人愿意租。”
随后,她向我推荐了“服装出口转内销”、“红茶绿茶铁观音”等几个“项目”,还说自己认识不少供货商,可以介绍给我。这位阿姨倒是好心,但却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哥们儿是一知识分子,”我说,“不风雅,宁赔本。”
这个态度把她气得够呛,说我“榆木脑袋”、“咎由自取”,但我也没再多解释。只有熟人才知道,这家店不是为我自己开的。假如说当年,咖啡馆还是我梦寐以求的玩具,那么经过了后来那场婚变,它就成了我对茉莉的最后一个承诺。我仿佛也有了茉莉一样的强迫症了:觉得不把这件事折腾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才罢休,自己就是一个全没心肝儿的人。我已经没钱没业没媳妇儿了,再没点儿心肝,那不如直接去死好了。
b哥主动提出给我注点儿资,把最艰难的时刻撑过去,也被我粗暴地拒绝了:“别的事儿我能吃你的用你的,这个事儿不一样。”
当然,我打定主意硬撑下去,也不是毫无理智的。希望可以寄托在两个因素上:第一,“星巴克”这样的连锁店在哪儿都有,咖啡的品种也比较模式化,如果我能开辟出“一招鲜”,兴许能抢过来一小批顾客;第二,据说临近的一条街道快改造了,倒时会变成正经八百的餐饮一条街,能熬到那一天的话,我们这边的客流无疑会大大增加,你就是卖狗屎都能赚钱。
本着这个想法,我找到了以前曾经“使用”过我的那个平面模特。我记得她曾经给一家云南的咖啡厂拍过广告,至今仍有几张“大脸”照片屹立在通往大理和丽江的高速路口。假如能以较低的价格拿下那类产品的代理权,店里的生意或许会有转机:云南咖啡的品质虽然远不如南美货,但是好歹比较少见,在北京卖起来,短时间内想必能招徕一些旅游爱好者。
“哟,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那姑娘接了电话,抑扬顿挫地责怪我。
她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谈买卖的事儿了。我只好打个哈哈,说:“一直特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又怕打搅你的家庭生活。”
“家庭生活挺正常的——正常的单亲家庭。”她脆生生地说,“早知道那人那么操蛋,还不如当初找一流氓呢——比如说你。”
“您过奖。”我说,“你先生不像那种人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跟你说那人太没劲了,都结了婚了还什么都要明算账,恨不得买盒避孕套都得aa制,还口口声声跟我说,国外回来的人都这样……”
“然后就……”
“然后就没买避孕套,然后我就怀孕了,然后他就趁我大肚子的时候到外面乱搞去了,然后我就把房子存款都扣下让他净身出户滚他娘的蛋了,然后我儿子小名就叫aa了。”
我耐心地听她骂了半个钟头街,然后才在商言商地问她代理云南咖啡的事。单亲妈妈很痛快地答应了:“包在我身上,那公司的经理睡过我,欠着我一笔肉债呢。”
在她的指引下,我给云南那位从未谋面、但有着同靴之谊的农场主打了电话,很快以两万多块钱的低价拿到了“西城区独家代理权”。而再给单亲妈妈打电话致谢的时候,她则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我的肉债转嫁到你身上了——虽然是三角债,但是并不乱,你想想,他欠我的你欠他的所以你又欠我的了……”
“你的意思是?”
“我儿子睡了,你过来让我使用使用你吧。”她开心地说,“我刚洗完澡,香着呢。”
我小小地激动了一下,并不是为她那身咯吱咯吱洗干净了的肉,而是为了时过境迁,人家却仍然看得起我。这是不是说明我虽然是一个老男人了,但却并尚未大幅贬值呢?让人欣慰。
但我顿了顿:“还是算了吧……肉债能用钱偿么?等我店里的生意好点儿,给你买个包儿得了。”
“怎么啦?看不上孩儿他妈了?”她不满地说,“要不就是……有伴儿了?”
我说:“有伴儿了。”
电话那头儿静了一会儿:“……有伴儿好呀,你也早该有个伴儿了——她干什么的?”
我也犹豫了片刻,接着说:“刚毕业没两年的学生,挺上进的,在宜家商场当过售货员,同时自学的橱窗设计,还爱好电影……”
“多好呀。”单亲妈妈的声音甜蜜起来,仿佛正在评价一部滥情电视剧的“大结局”,“这样的人最适合你了。”
“何以见得?”
“又单纯又独立,肯定还挺会照顾人的吧?”
“也没你说得那么好。”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
“谢谢你这么捧她。”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又寒暄了几句,最后我说:“问aa好,等他再大点儿我给他买玩具车。”挂了电话之后,我点上颗烟,趴在咖啡馆的吧台上数过往的女青年:一个姑娘两条腿,两个姑娘四条腿……颇有几个面色白嫩,带点儿“婴儿肥”的,但却不像姚婕那样,一眼就能让人想起平谷大桃儿……
我骤然忧伤了起来。从下定决心开咖啡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因为忙,我成功杜绝了那种与“三张儿多的老爷们儿”不相称的小情小调。而现在是怎么了,我居然清晰而尖锐地想念起姚婕来。要知道,就是当年茉莉出国之后,我都没有这样挂念过她呀……姚婕当初说在青岛找了份儿工作,现在干得怎么样呢?她适应那边以牛羊肉和贝壳蛤蜊为主的饭菜么?她会不会找个高大黝黑的山东小伙子当男朋友呢?她还会想起董东风或者——我么?再构思一个俗不可耐的意象,她会不会一个人到栈桥去看海呢?
因为想她,我的鼻子直发酸。那个跛腿的服务员小伙子向我汇报库存的咖啡不多了,才把我从莫名其妙的忧伤里唤醒。
“把剩下那点儿打五折处理了吧。”我说,“咱们换个地方进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