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支付进货成本、员工工资以及各级管理部门的苛捐杂税,我把那辆“雪佛兰”卖给了一个专卖盗版光盘的河北农民。那人因为租房租到了电影学院附近,活活被熏陶成了业内的佼佼者,不光对各位电影大师的代表作、历届“嘎纳”的获奖电影如数家珍,甚至还能张嘴“长镜头”,闭嘴“蒙太奇”地和顾客们进行艺术探讨。作为一个“在电影圈儿”里混久了的人,他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许多专业人士的恶习,比如有一次,我挑了一摞好莱坞科幻片,他却深深地皱着眉头,用叹息的口吻对我说:
“这不是艺术。”
至于买我的破车,这位仁兄也自有用途。随着或大或小的“影视城”和“拍摄基地”在华北平原上遍地开花,大批有志青年被发配到那里作场记、摄像和群众演员,这些人对于艺术电影的需求无疑是巨大的,而工作地点通常又没有宽带,无法从网络上非法下载。盗版盘贩子审时度势,果断地放弃了城里的零售业务,把几千张光盘塞进了后备箱,开始了他“送文化下乡”的奔波生涯。而打听到他这么跑一趟的收益时,我也不禁自惭形秽:比开咖啡馆赚钱多了。
用卖车的钱进了一批云南咖啡,又给两个服务员补交了半年的社会保险,我的小店也得以苟延残喘了。不出所料,很多去过一次丽江就能回味半辈子的小白领慕名前来,喝着我们的新咖啡说:“就是这个味儿。”为了投其所好,我索性在店里张贴了密密麻麻的云南风景画,又花二百块钱买了几十斤洋铁皮冒充的“银器”摆在柜子上。店里一天到晚放的音乐也不是小提琴曲了,而是许巍的《蓝莲花》。
有一天,一个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七、肩膀上裹了一副大披肩的姑娘盯了我一会儿,说:“我在丽江的‘四方街’见过你。”
我可从来没有去过那地方。疑惑地不置可否之后,我跑到卫生间去照镜子,发现自己变得又黑又瘦,两颊都深深地塌下去了,乍一看好像嘴里没了牙。这无疑是长期操劳的结果,被人认作一个奔波在高原上的“驴友”也不意外。
后来那姑娘一口咬定,在四方街上见到的“我”和她搞过一夜情,还说我为她写了不少诗,我就必须得跟她问问明白了。
“我给你写什么诗了?”
“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
“那你认错人了。我虽然是一个诗人,但代表作是‘三九严寒何所惧,一朵红梅向阳开’。”
“这两句也不错。”
“嗯,这年头当个诗人是不难。”
就这么勉力维持到2007年秋天,夯地基的声音隆隆传来,我便眉开眼笑地过去观摩首都建设。早就听这片儿居民风传,隔壁那条街将要被规划成几栋全新的写字楼,现在谣言终于要变成现实了。钉子户们和拆迁公司的明争暗斗已经持续了很久,其间上演的不乏跳楼、喝农药乃至抱着煤气罐子冲击房管局的好戏,但随着房地产价格新一轮暴涨的预期在全社会达成了共识,拆迁款也一路飙升,眼瞅着将要造就一胡同的千万富翁,人民群众的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开工这一天,居然没有人来闹事,在铲机挠儿机组成的机械方阵前,赫然只站了一个胖老头子。初冬将至,他却只穿着一件粗布对襟小褂,一身瓷实的肉被小北风吹得半江瑟瑟半江红,酷似一个旧时天桥上的“练家子”。围观的闲杂人等纷纷被他的气势镇住,期待着他表演一出“喉头戳铁枪”或者“胸口碎大石”,但是群众们猜错了,胖老头子固然要献艺,却不是武戏。只见他“哗啦”一声,从缅裆裤里掏出硕大的一对竹板来,啪啪一打,开始说唱:
“打竹板,庆拆迁,
百姓喜迎奥运年。
大高楼,真好看,
设施一应都齐全。
看北京,容貌变,
千年古都换新颜……”
字正腔圆的开篇刚刚唱完,忽然又从各种车辆后面冲出一群老太太来,她们把自己抹得红的红,绿的绿,拿扇子的拿扇子,转手绢的转手绢,一发随着竹板的节奏舞动起来。胖老头子夹在中央,更加显得红光满面,一路rap下去,还说到了上海合作组织、反恐战争的形式以及党的十七大。
直闹腾了十来分钟,又从街头跑过来一个小姑娘,一个小伙子。小姑娘举着个话筒,小伙子扛着台摄像机。不用问,这自然是北京电视台的某个“咱老百姓的节目”了,女记者娇嗔地喊道:
“大爷大爷,从头来——我们还没拍呢您就说上了。”
群众看得嘻嘻哈哈的,抢镜头的抢镜头,骂傻逼的骂傻逼。又有人揭发,这些老头老太太根本不是本地居民,而是拆迁公司从南城那片的“老年活动中心”雇来的,“密云县统一改建化粪池的新闻上,也见过这帮老丫的。”而工地上的宣传队则丝毫不为所动,保持了良好的台风,一直说啊跳啊,等到女记者说“够了够了”,才笑眯眯地退场。
随后便有个大喇叭宣布开工,一阵汽油味儿飘过,奇形怪状的机械纷纷动了起来。因为是破土之日,喜庆的气氛非常重要,每辆工程车上都装了扩音器,播放的又是那一曲《北京颂歌》:
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
庄严的乐曲,报导着祖国的黎明
啊,北京啊,北京……
在这恢宏壮阔的音乐中,我则没出息地打着小算盘:如果能够咬牙坚持到商业区成形,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有决定性的改观……好在房租交了三年的,离到期还有挺长时间,在此期间如果再使使劲儿,应该能撑得下去……
而这么算计了一会儿,我的脑子突然空白了起来。好像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理直气壮的歌声在耳边无穷无尽地盘旋。但我却并不感到烦躁,反而有了一种前世今生之感……上一次听到这首歌曲,是在什么时候呢?也是在拆迁工地的现场啊……那天姚睫无家可归了,我一路上都在琢磨,应该把她带到哪儿去……
就在这种神情恍惚的状态中,我出了事儿。出事儿的原因,倒也不是高空坠物或者被机器掀起来的碎砖乱瓦砸着了……大概是我眼花了吧……
在街对面的人流中,我依稀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又白又亮,挂着笑,那么像桃儿。
我的心登时狂跳起来:那是姚婕吗?她不是说到青岛去了么?难不成又回来了?我自己都没有想到,重新见到她,会有那么激动。我和她之间,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一种情绪呢?按理说,茉莉才应该是在我心里留下烙印最深的女人呀,我毕竟爱过她伤过她,她也爱过我伤过我,我们在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可是姚婕,这个至今仍不算多么熟识的姑娘,她只要一出现,就能让我眼里的世界变了模样——如此晴朗、明媚、新鲜。啊,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世界吗?姚婕真神奇。
我再次觉得自己亏欠了茉莉,同时不由自主地往街对面走过去。那个“姚婕”已经转过了身,往不远处的立交桥方向走去。穿过那桥,就是地铁站了……我加快脚步,想叫她一声,嗓子里又像塞了什么东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然后,我眼前一花,随后感到自己迅速变矮,最后平视的东西,竟然是一个路人脚上穿的“匡威”牌运动鞋。大团黑暗涌进我的眼睛,随即是脑袋。我在头顶上的一片惊呼中不省人事了。
这起事故对于北京这么大的城市来说,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那个下水道井盖,不知是因为拆迁改造的需要被暂时移开了,还是被哪个犯了酒瘾的小混混卖到了垃圾站,反正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稍微有点儿眼力价儿的人无不绕道而行,而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我就像丢了魂儿,愣愣磕磕地直奔那个大洞而去,旋即消失。
事故的后果对于我个人来说,倒是非常惨烈。那个洞穴是口枯井——崔健讲话,那真是“越深越美”——径直摔折了我的一条腿,下半身也麻木了好长一段日子。好在紧邻工地,救援非常方便,民警居然叫了一辆挖掘机来,又找了两个小伙子钻到井下,用钢丝绳把我捆得牢牢的。上面问下面:“好没好?”下面答上面:“好啦。”然后挖掘机一用劲,那个两米见宽的大勺子高高地扬起来,扬起来,就把我像一只肉粽一样吊到了半空中。这真是一个工业文明的奇观,因为这一景,我这个寻常的倒霉蛋也有了新闻价值,两个路过的记者掏出相机,咔嚓咔嚓地拍起照来。
非常巧,这则新闻被登在了马流氓工作的那家报纸上。这厮和b哥到医院看我的时候,指着照片问我:
“你看你,像不像正在经受捆绑式性虐的娈童?”
新闻的题目,则引用了侯宝林大师的名言:我掉沟里了。幸亏当时我已昏厥,脸耷拉着并未上镜,否则丢人可就丢大了。另外也幸亏上了报,我的医疗费用才有了着落。b哥和马流氓带着报纸,气势汹汹地去找那条街的施工单位算账,一口咬定是因为拆迁,才造成的井盖遗失。那个部门刚开始并不认帐,但是架不住这俩人死缠烂打,兼之拆迁问题变得越来越敏感,已经禁不起北京市民再折腾了,便派了一个工会主席,拎着几斤香蕉来看我。
我一边往嘴里塞着香蕉,一边含混不清地和那个胖男人讨价还价。腿折了倒是小事儿,关键是身体半边麻木这个症状,当时显得很可怕——拍了好几次片子也找不出病因,医生就笼统地说,可能是脊椎受到冲击所致,并建议我开始阅读郑振铎、张海迪、桑兰等人的传记。这个不负责任的态度让我心情很焦虑,拍着床板对工会主席狂吼:
“去给我买轮椅去,我要电动的那种!”
我这种疯狂的样子也把对方吓坏了。他们为了息事宁人,答应承担我的治疗费用,并且同意给我在北京郊区找一家疗养院,调理一段时间。马流氓还建议我一口咬定现金赔偿,但施工方也实话实说了:
“我们这儿的资金基本都搭在拆迁款里去了——你不知道北京的穷人如果有机会乍富,要起价来会有多么疯狂。你要是一定要钱,那就只能上法院了,而且得由你举证,真不好说打得赢打不赢。”
听他这么说,我琢磨了一下,确实也有道理,于是便坦然地泡起了病号,同时忐忑地琢磨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瘫痪。腿上还打着石膏,我便被人用轮椅推到了北边的那所疗养院。这地方是我自己挑的。
当初治疗董太太的那个医生看到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给我根儿烟抽。”
“世事多变。”我掏出烟来递给他,“现在媳妇儿还管你抽烟呢?”
“女的就是死性,你跟她们没法儿讲道理,哪天把我逼急了——”他点上烟,恶狠狠地长吸一口,“哥们儿就改抽白面儿去。”
询问过我的情况后,他大为不解地说:“你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地方,我们这儿以前是胸科,后来加了精神科,骨科护理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别的地方我也不熟,你们这儿环境不错,反正我也就是养着,隔三岔五喝个骨头汤就行。”我又指指自己的脑袋,“而且你不觉得,我的精神其实也有毛病么?来这儿挺合适的。”
“这年头儿谁脑袋里没病啊。”医生说了句饱含哲理的话。
疗养院面积不大,但因为地处偏远,又靠着凤凰岭景区,因而景色幽静。到了夜晚,更能给人深邃之感。说来我跟这地方还真是有缘分:最早来这儿看b哥,后来是董太太,如今自己也终于光荣入院了。我甚至隐隐感到,上天有意安排我在这里终老。
因为开咖啡馆,我这两年的日子过得挺忙叨,一下子闲下来还真不适应。需要坐轮椅的时候,我整天闷在屋里,像个老干部一样一边看报纸,一边对护士小姑娘发牢骚:
“他们这样做,是要出大乱子的……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指出过……”
“归根结底,这还是一个领导权的问题……不管上台的是黑猫白猫,耗子的日子反正是从来没好过……”
“为什么贪官总是情妇揪出来的?我们国家是不是应该立法,给每个局以上干部配备情妇——作为监督机制?”
护士小姑娘很同情我,认为我的脑子也摔傻了。她在心情好的时候,会推着我在院子里溜两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心情不好的时候,则会完全把我忘了,连饭都懒得送。
饿极了,我便转着轮椅去找她:“小同志,你又怎么啦?来例假了吗?”
“首长,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那又怎么了,周总理当年接见日本女排的时候还说:那几天就不要训练了。”
腿好了一点,腰也没那么麻了之后,我就摆脱了轮椅,借助双拐在疗养院附近转悠起来。北京北部多山,公路上有很多上下坡,对于一个残疾状态中的人来说,行路之难可想而知。但是我锲而不舍,常常耗时一整天,一步一步地“走”上几公里,看一眼苍翠的燕山山脉,然后再缓慢地挪回去。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我的形象一定显得特别坚忍不拔、特别有信仰。有一天,我正在撑拐,一辆满载乘客的旅行大轿子车从后面缓缓开来,车上是一群花花绿绿的年轻人,他们看见我,大惊小怪地咋呼了几句,又开始集体大合唱: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我仰头骂他们:“傻逼。”他们则把水果皮、饮料罐向我扔来。大轿子车渐行渐远,一路歌声仍在飞扬:“至少我们还有梦……”
拄拐漫游把我的腋下磨出了一层老茧,又充分锻炼了我的肱二头肌。虽然这让我在很长时间内都显得头重脚轻,但是除此之外,我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出了那起事故,我已无法拖着半残之躯去维持那个半死不活的咖啡馆了,对这事儿的态度也不得不豁达起来了:既然我曾经把它开起来过,对茉莉、对自己都算是有了个“交待”,那么又何必在乎能开多久呢?我这么劝自己:事实已经证明,我在这方面并不在行,死皮赖脸地强撑着,也没什么意义;我已经强迫自己学会了“尽人事”,现在应该发扬长期以来的另一个优点了,也就是“听天命”。
跛腿服务员小伙子打电话,问我还要不要继续开张。我说:“随你们便吧。你们要有好地方就走人,顺便帮我把‘店铺转让’的告示贴上。”
过了几天,果然有不少人打电话来,表示有意接手店面。这些家伙有开服装店的,有做办公器材专营的,也有卖音响器材的。由于看中了那块地方的“发展前景”,不少人还甘心出高价转租呢。但这个时候,我却又钻起了牛角尖,对他们宣布:我的条件有两个,一是不能改变经营类型,还得接着开咖啡馆,而且名字必须得叫“茉莉”;二是店内的装修摆设一概不许改变。
这个要求在那些生意人看来,无疑是精神出了毛病。“您图什么呀?”一个浙江二道贩子愤慨地问我。
“不图什么。我脑袋被磕坏了行么?”我干脆地回答他。
就连房东也替我着急。她先委婉地表示,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逼,然后又对我晓以利害:如果再不出手,等到三年的租约合同正式到期,肯定会血本无归。而到那时候,房子将由她来找下家,她可不会帮我保留什么“茉莉咖啡馆”。
“那我也认了。”我执拗地说,“反正不到逼干毛尽,我就得把这个招牌挂下去。”
这么说的时候,我的感觉相当悲壮:茉莉啊茉莉,你看到了么?鄙人虽然无能,但也可以成为一个持之以恒的人。甚而,这已经不是我对茉莉的承诺问题了,而是我那小小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又一次迸发:哥们儿就是死扛到底了,怎么着吧?这年头,聪明人满街乱窜,有几个敢撞南墙的啊?有几个能够为了非功利、无理性目的折腾到山穷水尽啊?现在起码有一个了——我。
因此,当房东直接说出“你是一个大傻逼”的时候,我还觉得挺光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