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住院的时候,还有不少人来看我,很多在咖啡馆赊过账的家伙都假惺惺地给我拎来了香蕉苹果大鸭梨。后来听说我不想开店了,他们便像商量好了似的集体消失,留下了一抽屉白条儿。到最后,能够隔三差五来一趟的,只剩下了b哥和他的老乡小妹子,就连马流氓都从报社捞了个外派香港的名额,满嘴鸟语地拍屁股走人了。
说实话,每当看到我的老朋友b哥,我就觉得应该住在这间疗养院的人其实是他——这人才是不折不扣的精神有毛病呢。自从开始做噩梦,他已经搬了好几次家、捐了几十万功德钱,还把国内有点儿名气的神棍轮番请来做过“法事”,但是到头来,噩梦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了。他甚至患上了睡眠恐惧症——常常困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还要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咖啡,因为他知道,只要一闭眼,迎接他的就是老虎凳、辣椒水、电棍捅肛门、毒蛇塞裤裆。长期的折磨让他眼泡肿大、面色干黄、双手发抖,而且就连说话也逻辑不清了。
和他呆在一块儿,我们常常是坐在花坛上,一人夹着一颗香烟,像痴呆一样望着远山。有人说,男人越老越爱怀旧,这话的确是真理。大学时一块儿干过的那些烂事儿,被我们翻来覆去地念叨了无数遍,嘴上都长茧子了。
“哲学系那个师姐,穿得真是太骚了……”
“是啊,那时候真应该按了她。”
“那次揍咱们系学生会主席的时候谁先动手的?”
“肯定是你,你擅长飞腿。”
毫无激情,琐碎不堪。这样的回忆也让我再次意识到,自己这小半辈子过得是多么琐碎、无聊、下作。当年我们就是一对百无聊赖的难兄难弟,现在一个发了财一个离了婚,荒唐事也都经了不少,到头来却还是一对百无聊赖的难兄难弟。生活是多么让人绝望啊。
而在我们干巴巴地说车轱辘话的时候,那个小妹子便冷着眼,无限鄙夷地看着我们。这个眼神真是太恰当了,我觉得我们就应该被人唾弃。
有一天,她突然吼叫了一声:“真没劲。”
“什么没劲?我们没劲吗?”b哥笑着点上颗烟,“你算是说对了,我们本来就没劲。”
“不光是你们没劲。”
“那还有什么没劲?”
“北京也没劲。”
“对对对。”b哥难得地开朗了起来,发现了一个真理似的说,“是北京这个地方没劲,我们才变得没劲的。哪天逼急了我也走……”
“走哪儿?”我问他。
“还用问走哪儿么?喂马劈柴,周游他妈世界去。”
“你说真的?”
“真的。”b哥说,“我是有点儿呆腻了。”
我嘴上打个哈哈,心里却忽然感到一阵茫然:茉莉走了,董东风走了,姚睫呢?“掉沟里”那天,我应该是看错人了,她早就走了吧……就连我父母,都已经在海南住了两年多没回来了。现在b哥也动了这种心思,他如果走了,我在这个地方还有能说得上话的人么?
巨大的、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北京,对于我来说竟然要变成一座空城了。
“人去城空”的念头让我倍感失落。尽管我自认为不是“怡红公子”那种情感上的群居动物,喜聚不喜散的倾向并不那么极端,但面对如此凄凉的前景,却也难以自禁地痛苦起来。我并没有众叛亲离,却落了个孑然一身,冤呐。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抑郁的精神状态反而加剧了我的孤独。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我因为害怕孤独而抑郁,却又因为抑郁而不想与人交往了。或者说,我在潜意识中,正在锻炼自己适应独自一人的生活——就像有些人怕死怕到极致,往往会主动选择一劳永逸的自杀,因为他们不想再担惊受怕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离群索居的人,他们也都像我一样,曾经有过咧着嘴傻笑的好年月。而这些孤独者中,有些人是慢慢磨砺而成的,有些则是突然决定与原来的生活断绝关系——其过程类似于佛家的“顿悟”——我想我应该属于后者。
刚住进医院那段日子,医生有时值夜班,常会找我来杀两盘象棋,现如今,我主动结束了这种定期的手谈活动:
“我想睡觉了。”
就连b哥再来找我,我也总是沉默以对。那年入冬之后的某一天,b哥干巴巴地在我的房间里静坐了半个小时,突然问:“你是不是烦我了?”
“没有。”我鼓足劲儿,像过去一样嘲讽他一句,“你的口气很像一个失了宠的同性恋。”
b哥很认真地告诉我:“这半年,你的性子变了不少。”
“也就是沉默寡言了一点儿吧……”
“不止沉默寡言。”他悲哀地说,“简直是了无生趣。”
“你算是说对了。”我说,“我累了,折腾够了,觉得什么都没劲了。”
“我得劝你一句:自负人生而百年,会当击水……”
“别用励志讲座上的套话忽悠我。”我反而认真地劝起b哥来,“我承认我是消沉了点儿,不过我犯法了么?我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并未触犯任何公序良俗啊。谁告诉你生活必需积极的?你太幼稚了你,简直像个高中团支部书记……当然了,想活得出彩儿也是你的自由,你不是想出门上路看看广阔天地么?要走赶紧走,千万别被我带坏了。当心点儿,精神病也传染。”
事后想想,b哥也许是受了我这番话的刺激,才变成一个职业旅行家的。由此上溯十几年,让我们来总结一下此人在北京的生涯吧——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他是一个从河南农村来的土流氓,怀揣一腔雄心壮志,浑身上下洋溢着利比多;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碰,干过好几种存在着一夜暴富的可能性的行业,也糟蹋过相同数量的姑娘。第二个阶段,他终于如愿以偿,变成了一个厚颜无耻的资本家,可惜这个时候,他的身边就没什么姑娘了,只剩下一堆破鞋。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吧听过北京地下音乐界的“配乐诗朗诵”,其中有这么两句:
厕所里躲着戏果儿,洋酒就着鸭脖儿
小明星大模特,陪着老b坐在雅座儿……
写得真是太贴切了。那一瞬间,我觉得rap里的“老b”就是我亲爱的b哥。
而第三个阶段,这厮却出人意料地摇身一变,成为了《在路上》里的超凡脱俗之士。只不过与他同行的并不是吸毒酗酒的嬉皮士,而是一个肉乎乎傻乎乎的河南小妹子。上路之前,b哥问她:“你说去哪儿?”
小妹子说:“先到俺老家。”
b哥就开上他的捷豹车,开始了疯狂的全国漫游之旅。他们先到了河南新郑龙王乡,去听小妹子的舅姥姥背了段儿毛主席语录,然后b哥过家门而不入,转道南下,经湖北湖南进入广东,再从广东前往云南。这一路上,他们没走高速,没去任何景点,住也只住荒村野店,用b哥的话说,他只想看“人和人过的日子”——连照片都懒得拍。
这无疑是最不功利的、为了旅行而旅行的旅行。在湘西的山路上,他们被一伙儿车匪路霸用弹弓打碎了前挡风玻璃,一路狂飚被风吹得嘴都歪了才侥幸逃生;在广东,他们经历了一次长达三天的大堵车,因为一座刚修好的大桥居然被风吹倒了;到了云南,捷豹车因为忘了换机而油趴了窝,附近村里的老乡就用牛把他们拉到了县城。
坐在牛拉的汽车上,b哥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听窗外人和牲畜叫响成一片的声音:
“这他妈的就是人民,这他妈的就是生活!”
听得出来,他非常激动,甚至已经热泪盈眶,一幅“终于找到人生意义”的口气。但我却听得索然无味,对他说:“哪儿的人民都是人民,谁的生活不是生活。”
“不要这么扫兴么——我还得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真是怪了,自从开始上路,我就不做噩梦了,睡得特别香。操蛋,现在才发现,我他妈的天生就应该是一个在路上的人……”
“恭喜你。”我由衷地说,然后又道,“我也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吧:他们正式怀疑我精神出了毛病。”
“这么晚才发现?”b哥有点无所适从地嘟囔说,“我早看出你不正常了。”
根据医生的判断,我眼下的精神状态,已经属于典型的抑郁症先兆。他用科普工作者的口气,向我普及这种“疾病”的相关知识:
“其实也没什么丢人的,要按西方的观点,相当一部分中国人都是‘神经病’,只不过咱们这个国家没有关注精神健康的传统,越有毛病的人活得越她妈的坦然……当然了,现在提醒你,也绝对有必要,因为这病一旦发展到深层次,也属于不治之症……就在前一阵,我的一个女病人差点儿从二十层楼上跳下去。她根本没经过深思熟虑,纯属突然发作就不想活了,据说当时头脑完全没有意识,痴痴迷迷地往窗户旁边走,幸亏她们家猫趴在阳台上……她踩了猫尾巴猫叫了一声,才把她‘叫’回来……还有一个男病人就得手了,只不过还连累了别人——把老婆孩子外带一个保姆都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