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是谁的城:恋恋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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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误认为“驴友”(3)

在医生的理论里,大部分死于自戕的文化名人身上,都能找到精神疾病的影子:李白、陀思妥耶夫斯基、贝多芬、海明威……尤其是海明威,医生认为,此人毕生都在有意识地和抑郁症作斗争,《老人与海》也完全可以被视为一部“自欺欺人的心灵鸡汤”。只不过这碗劲道十足的补药虽然激励得一代青年直流鼻血,但却最终却没救能得了他自己。

“你要这么说我还挺光荣的。”我说,“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按你们的标准,什么样的人才叫没病啊?比如说满街那些想钱想瞎了眼的二逼们——你们是觉得他们精神特健康么?”

“那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进了传销组织可能也是偏执狂……不过有一条,人家热爱生活,这就相对健康……”

“要你这么说,在病人和傻逼之间,我宁可当前者。”

一定有很多病人对医生强词夺理,因此人家根本懒得跟我矫情。不跟一个精神病讲道理,这恐怕也是医疗工作者的职业准则。而不用他明说,我也知道在他眼里,我的“致病原因”是什么了——肯定不是掉沟里被磕坏了脑袋这么简单,而是积少成多的社会因素:离婚、失业、一事无成还频频遭人鄙视,自己想干的事儿从来就没实现过……总之,我也承认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被生活抛弃的人。

“还是说点儿有用的吧,既然得了病,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我问他,“直接死去还是合法地吸毒——你能给我弄到麻醉品么?”

“远没到用药的份儿上。”医生说,“我觉得你应该赶紧从这儿出去,回到社会上,多认识点儿人,像模像样地把日子过下去,没准很快就自愈了。”

就这样,他们先宣布我是一个轻微精神病,然后又不负责任地把我从医院赶了出去——因为施工方结算的医疗费用已经到期。记得回家那天,刚好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北部山区的雪势尤其大,我背着一只帆布包走到医院门口,看见不远处的“凤凰岭”已经白皑皑的一片了。在夏天,有不少人都走这条路去山里游玩,或者到大觉寺喝茶,而眼下却静悄悄的,路面像一条缎子。我抽了棵烟,缓缓地往山下的村口走去,到那儿去等公共汽车。我的脚印成了雪面上唯一的痕迹。

9字头的公共汽车走走滑滑,花了近两个小时才把我拉到城里。和郊区相反,北京市内的雪景是那么乱:满地泥泞,高楼的墙体斑驳,路边经常可以见到撞扁了前脸的汽车。考虑到这种天气,地铁里一定挤得要命,我在五棵松转乘了缓慢得多的一路汽车,回到公主坟的家里,已经快要天黑了。

走进家属院的铁栅栏门时,一个上了年纪的邻居阿姨推着自行车,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我帮她把自行车搬过门底下的铁杠,她说谢谢,我也懒得答茬。

“什么时候出来的?”她突然问我。

“今天刚出来……”我极不情愿地开口。经过这几个月,我几乎丧失了和不熟的人说话的兴趣。这个发现并未让我沮丧,但却让我伤感。

“出来就好,毕竟还年轻,路还长着呢……”那位阿姨忽然好奇地盯着我在疗养院蓄出的一头长发,“咦,你怎么没剃光头啊?”

“我为什么要剃光头?”

“你不是——是他们传的啊……传你被抓进去了。”

“哦……”

“真的假的?”

“那就是真的吧。”

“犯什么事儿了?”

“反正不是流氓罪。”

老太太又执拗地看了眼我的脑袋,很不满地说:“那为什么不剃光头。”

“佛教协会抗议,所以改政策了,犯人不用剃头了。”

她又兴致勃勃地问:“那标语呢?标语换了么?还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么?”

“也换了。”

“换成什么了?”

“人民罪犯人民爱,人民罪犯爱人民。”

“这个逻辑不通啊……”那老太太认真地摇着头,走了。我的心情却更加索然,倒不是因为被谣传成了一个罪犯,而是由于另一个发现:以前这么信口开河地跟人“逗”,我还会满心都是肤浅的快乐,而现在,却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我只感到特别累,不想说话。

跟这个家已经阔别了几个月,再走进门,一切都已生疏了。我看着落满灰尘的桌椅电器,心里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冰箱里的存货自然是不能再吃了,阳台上的两斤土豆也发了芽,长成了一丛茂密的奇异的植物。我却也没心思收拾,又出门去买了一包方便面,回来用开水泡着吃了。吃着吃着,我突然就哭了起来,想着自己小的时候,曾经跟父母在这套房子里说说笑笑,也曾经因为练琴时走神而被揍得满地乱爬……再后来,茉莉和我在这儿婚前同居的时候,还遭到过左邻右舍的抗议,“我们这儿可都是体面人”云云……然后就是b哥和姚睫他们这些人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在我眼前竟像走马灯般掠过,而现在,他们都成了水中幻象,可望不可即,只留下我孤零零地站在时光的河岸上。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继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虽身处闹市,却不与外界建立任何形式的联系。每天黎明,我绝早醒来,趁着街面上没有人,便到雾气蒙蒙的社区公园去溜一圈儿,喊两嗓子,然后在上班的人出门之前回到家里躲起来。呆在屋里的时候,我有时看两眼电视球赛,有时把以前看过的书重新翻翻,后来又从储藏室里翻出来一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文学刊物——《十月》、《当代》、《花城》什么的——没头没尾地瞎看。记得那时候,我是多么迷那些姿态锐利的“青年作家”啊,而现在,这拨儿人纷纷变成了腰围三尺粗的文化装逼犯,一个个在官方协会操控的分赃现场(他们管这个叫“评奖”)上窜下跳。古训道:要作文,先作人。这话的确是真理,如今再看这些人的旧作,也大多面目可憎,其投机钻营的用心昭然若揭——比起更老的文人,他们本质并无不同,仅仅改换了一副更“艺术”的嘴脸而已。

刚开始,我还能知道当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但是很快就把日期的概念抛在了脑后。鲁滨逊在荒岛上鬼混了十几年,到最后还能给野人起个名字叫“星期五”呢,我仍然身处文明世界,却这么容易就浑浑噩噩到了如此地步。可见我是多么适合当一个行尸走肉啊。

独居益久,时间就越好打发。到最后,就连电视和文学杂志都不需要了,因为我已经练就了一个新本领:能够盯着任何一个毫无意义的物件发呆,有时候自己感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实际上却已经过了几个小时。那些物件,有的时候是一支烟灰缸,有的时候是阳台上一盆枯萎的花,有的时候甚至是摆在卫生间窗台上的一卷手纸——后来差点儿没从马桶上站起来。这个过程表面上很像佛家的打坐功夫,但我知道,其实不然。高僧入定,心里是清亮澄明的,而我则是一片死灰。两者区别大了。

过到后来,我干脆就连人话也不会说了。我母亲把海南的新家装修好了,才给我打来电话,而我攥着听筒,居然半天也崩不出一个字。

“喂——电话断了吗?”母亲口气里仍然带着乔迁新居的喜悦,嗔怪道。

“没有。”我努力发音正确。

“是不是好久没给你打电话,你怪我们了……”母亲有点儿伤感地说,“我们也挺忙嘛。什么时候到海南来,咱们一起住一段时间——在你店里没事的时候……”

“倒闭了。”

“什么倒闭了?”

“咖啡馆倒闭了。”我释然地告诉她。

“那你缺钱么……”

“不缺。”

确实,在这种生活状态下,我的日用消耗也低得惊人——过得“环保”极了。每天的饭食,仅仅是早上从副食店带回来的两三个馒头、一小包凉菜豆制品。也不开火,饿了就打开塑料袋啃两口,还有很多天完全就是粒米未进,却也轻飘飘地熬下来了。水电则占了老小区的便宜,无需提前购买,只要在收费员上门的时候假装没人在家,就能厚颜无耻地拖欠下去。刚回家的时候,我把屋子里的零钱全收拢起来,再加上存折上的一点零余,也就是一千多一点——靠这点数目,竟然熬过了冬季。

收缴有线电视费的人比抄水表的更执著一些,在家门口堵了我三天,又可怜巴巴地说全楼就差我一户了,收不全扣奖金。我打开门,指着电视说:“真没钱了,你们把它搬走吧。”

那年的春节,又是我一个人过的。只不过那天晚上,我既没有饭局,也没有酒喝,因为电视被抵了债,春节联欢晚会也没得看了。我关了灯,站在黑漆漆窗前,看着一束又一束的焰火在夜空里绽开、熄灭,周而复始地把人间照亮了一瞬,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了一丝温暖。也许孤独到头,就是温暖吧。我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不禁又想起了几年前的此时此地,倒像转了世的人回忆自己的前生……当时我可没预料到自己会认识姚睫……那年是在元宵节前后吧,她来面试,脸像桃儿,脖子上挂着一幅手套,兜里揣着一本晦涩的诗歌理论著作……我跟她什么也没有,但现在想来,居然像经历过一场恋爱。

转眼,就是另一个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