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物惊蛰之际,我又重新被卷入了社会生活。
非常万幸,我手上宽裕的时候预交了全年的电话费,因此咖啡馆的房东还能顺利找到我。她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没关系,还有小半年就到期了吧?到时候你就可以撤招牌换装修了——千万别提前动手,小心我讹诈您。”
“你都奔四张儿的人了,说话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跟个叛逆期的孩子似的。我可是好心帮你……”她口气轻蔑地说,“你运气好,有人想接手你的咖啡馆了——俩小姑娘——装修什么的她们也挺喜欢,愿意保留,只不过究竟该折多少钱,你们得面谈。”
我可从没想过装修还能折出价钱来:“有这好事儿?”
“我也觉得她们有点儿傻。”会计师房东说,“傻得房租我都不要意思跟她们提价了……你知道,我又不靠那俩钱……”
经过房东在中间牵线,我和续租方约在咖啡馆见面。那天,我提前到了地方,先被一屋子灰尘呛出几个喷嚏来。隔壁那条商业街已经打好了地基,到处都贴满了招商广告,带动得整片区域也充满繁荣的预期。原先和我一样经营不善的几间店铺早已改弦易帜,重新开张,新冒出来的买卖也生意兴隆,只剩下我这一家挂着厚厚的布帘,给大好形势抹黑。在对方没有到来之前,我先打开门窗换了换气,又擦了擦桌椅,随后从柜台后面找出半袋咖啡粉,煮了一壶。
慢慢喝着咖啡的时候,一个肩膀瘦削、头发“挑染”了几道黄的女孩走进门来。她的眼睛很亮,嘴显得有点大,长相颇有西南少数民族的风格。
“喝一杯吧。”我指指咖啡壶对她说,“糖和奶都过期了,只能做美式黑咖了。”
果不其然,那女孩说话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她以几乎凛然的口气对我说:“咱们先谈正事。”
这姑娘也许认为喝了我的咖啡,“谈判”中就会处于劣势吧。她那幼稚的样子让我很想笑。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懒洋洋地说:“你这个习惯很好,以后也不要喝陌生人给的饮料……留神‘西班牙苍蝇’之类的……”
话没说完,我就后悔了。这种没分寸的话无疑会把对方惹怒……毕竟不是谁都像姚睫那样,刚一见面就跟我聊什么“阿克尼西娅的淋病问题”……我们当初怎么就没有一点儿障碍呢,这就是所谓的投缘吗……
我稍微走了下神,旋即被大嘴女孩尖刻的声音唤回来。
“是不是你们北京人都这个德性?”她说。
“什么德性……”
“拿无聊当有趣,自以为聪明其实干什么都干不好。”
“你说得也太绝对了。”
“反正你的咖啡馆开得不怎么样。”
尽管早已承认自己在这方面很失败——以及在所有方面都很失败——我仍然被她的口气搞得愠怒起来。我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回瞪了我一眼,然后,我压抑着情绪说:
“那你说说,要你开的话你怎么开……”
“不告诉你。”女孩翻了个白眼,倨傲地说,“反正你学也学不来——不跟你废话了,直接聊价钱吧……让我看看你这装修质量怎么样……”
她把我抛在一边,一本正经地满屋子查看起来。出乎我的意料,这姑娘对室内装潢相当懂行,随手敲一敲,就能知道吧台和门廊用了何种规格的板材,屋子里有两根电线走得不合理,也被她一眼就发现了。
“这什么漆呀,还没怎么磨就开始掉色了……还有地板,你用的是哪个老单位淘汰下来的旧货吧,这种东西结实归结实,不过夏天特别不防潮……灯也不好,你这个灯还不如‘宜家’买的呢……肯定图便宜,找了个野鸡装修队吧,我得告诉你,你让那帮人蒙了……”
我又烦躁起来:“你要想压价就直说。”
“本来就该压价——装得不怎么样么。”女孩轻蔑地说。她随即开了个价格,倒也合理,比我预期的还高呢。
对于转让费这事儿,我的态度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我总算做了一件一直声称要做的事儿,顺利地把前老婆留下的本金赔了个底儿掉,这对我而言,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况且房东的说法没错:要是错过了“这一拨儿”,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房子收回去了,一分钱都落不着。但看着眼前这姑娘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又忍不住想跟她执执气了。
“最少再加三万——你说我装得不好就不好啊……”我气哼哼地说,“再说临街已经在开发了,明年这片儿地方就是黄金地段……”
“那我明年再租好喽——钱可就进不了你的手了。”女孩也很明白我的软肋在哪里。
这么针锋相对地斗了几句嘴,我本想再说点儿什么,却突然感到自己的脑子已经很累了——甚至有苍蝇嗡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毫无疑问,那段漫长的“闭关”,导致我的社会生活能力大大下降了。我疲倦地挥了挥手,点上颗烟,不再看她:
“算了算了,话不投机就算了。”
“随便。谁求着你啊。”
我赌气把烟碾在咖啡渣子里,再回过头去,却发现那女孩已经走了。看着空空荡荡的店面,我登时就后悔了:所谓“最后的机会”就这么被错过了。人家好歹还愿意继续开咖啡馆呢,品味没准儿也不俗,我那点儿心血不至于说毁就毁了……我自责: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抑郁症都得上了还这么幼稚,怪不得干什么都干不成呢。
而正在懊丧,门口的阳光暗了一暗,那个大嘴女孩却又转回来了。她脸上还带着怒色,以一种打发叫花子的口气说:
“成了成了,不就三万么……多少钱的事儿。”
我立刻想回她一句:嘴大口气也大。但这次总算学聪明了,我几乎卑躬屈膝地说:“就是,咱们双赢,双赢……”
那女孩盯了我一眼,嘟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呀……”
“什么?”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评价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多少让人有点意外。
“我是说三万块钱。”
“您大度。对了,还有店名……”
“接着叫茉莉吧。”女孩似乎对什么事情很失望地叹了口气,“茉莉挺好的,香。”
没过两天,我和那个名叫欧阳艳的女孩签了合同,拿到了不大不小的一笔钱。事成之后,她立刻给别人打了个电话,低声说:“成了……钱也给了……”
“你们还有别的合伙人吗?应该让他也过来看看。”我把存折揣到大衣内兜,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不过不满意也晚了。”
“他特忙,交给我全权代理了。”
“听着像是男……朋友给你开着玩儿的吧。”我又忍不住揶揄起来。据我所知,咖啡馆这个行业和演艺界的相似之处,就是女青年背后多有“大金主”在力挺。
“随你怎么想。”欧阳艳似乎一句话也懒得跟我说了。
而把咖啡馆“盘”出去没两天,居然又有一位故人上门来找我了。
当时是个下午,阳光很亮,窗外的土地上,虽然还只有稀稀拉拉的一片草梗,但柳树的枝条却已经软了,冒了绿芽。北风已停,老太太们正在太阳底下大声聊天,歌颂自家孙子声讨儿媳妇。我叼着颗烟,持久不懈地望着茶几上的一堆垃圾食品包装袋发呆。凭借转让咖啡馆的钱,我的生活水平好转了一些,但却仍然懒得出门,就连电视也没再买一台,任由柜子上那个缺口赤裸裸地空着。
有人敲门的时候,我压根儿没反应过来。那响声明明钻进了耳朵,我却感到它并不发生在自己家里。直到半分钟以后,敲门声停了,我才醒悟过来似的跑过去开门。
门外并没有人,一只花猫从拐角处嗖地窜出,鬼魅般不知所终……或许是幻听了吗?
我怏怏回到沙发上,睡了一觉,等到醒来已经将近黄昏了。这一天又要打发过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又响了。这次我没再迟疑,尽量快地站起来,打开门。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外,是董东风。
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打招呼。几秒钟之后,还是他先开口了:“你还好吧?”
我说:“董老师好。”
“饭点儿也没出去,现在日子过得挺闲?”
“对,没什么事儿……”
说了几句话,我才从那种不知所措的状态中缓解过来,把董东风让到屋里。三年没见,他已经老多了,额头上的皱纹特别深,让人想起高原地带的沟壑;脸也糙了不少,想必是新疆的日照风吹所致;过去那头长发也剪短了,这倒让他显得比原来有精神了。
我把脏乱的衣服从沙发上团起来,扔到一边:“您什么时候从新疆回来的?”
“回来两三天了……来办点儿事儿。”他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包烟来,打了几次火才点上,“明天的飞机,还得赶回去。”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企图遮掩心情似的又站起来,给他找杯子倒水。
“不喝了。”董东风对我摆摆手,“我就是顺便看看你,看一眼就走……”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您回来办什么事儿?”
“办手续。”
“什么手续?您要彻底调到新疆的学校去?”
“那个呀……已经办完了,两年前就调了。”董东风抽了口烟,缓缓说,“这次回来是办消户。”
“消谁的户?”
“我太太。”
“她怎么了?”
“去世了。”
我感到时间停滞了不知多久,眼前的董东风却像一尊雕像,石化、被风沙吹平了面目、长出苔藓、皲裂、碎裂——终于又转为了原封不动的那个人形。
“怎么会……”我结结巴巴地说。
“是在去年九月去世的,因为后事都是在那边料理的,所以北京这边的手续也一直没办……心脏出了问题,心肌梗塞。到了新疆才发现的,那边的医院建议她回北京看病,她弟弟也说可以帮忙联系国外条件更好的地方,可她不同意,就一直拖下来了。”董东风被烟呛了一口,喉结大幅度抖动了一下,“我现在很后悔,当初应该不听她的,强行把她带回北京来的……可是你不知道,她到了新疆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精神非常好,干什么事儿都很高兴。我们都舍不得那种状态……”
“也许你们当初要是回来了,现在会更后悔……”
“我也只能这么想了。”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董东风却率先笑了笑:“她的心情不好了那么多年,走前两年却快乐得像个小姑娘,这应该算好事儿吧?”
“那肯定。”我想着董太太坐在轮椅上,笑得艳若桃花的脸。啊,她的身后,是我只在油画和摄影上见过的西部碧蓝的天。
我又问董东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好再麻烦你。”董东风忽然露出兄长般的、责备的表情,在我的肩膀上捶了一拳,“这些年,你一个人过?”
“对。我前老婆回来过两天,后来又走了。”
“怪不得这么没精打采的。”
“是生活……”我惭愧地敷衍道。
“别这样,想想那些有意义的事儿。”董东风忽然抬起头,看向组合柜的顶端,“听说你会拉小提琴?”
我也看了看柜顶那只落满灰尘、外表已经干得裂纹四布的琴盒,点了点头。忽然之间,我又想起什么,问他:“谁告诉您的?”
“……姚睫。”
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听到别人提起这个名字,感到一阵清新的风迎面扑来。但再想想对我提起她的是董东风,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被刺透了,说疼也不疼,只是空落落的。
“她在北京?”
董东风点点头:“对,你的住处也是她告诉我的。”
“她……”
“她过得挺好。”董东风突然以一种截然的语气打断了我,“我本来想叫姚睫一起来的,但她不同意……而且我把她在北京这事儿告诉你,已经违背了和她的约定。”
“姚睫不想让您对我提她?”
“对。”
“我明白了。”
“再求你个事儿吧。”董东风的表情忽然轻松下来。
我仍然魂不守舍地说:“您说。”
“再过半年,今年九月份,是我太太周年。到时候我想在这边举行一个追思的仪式,希望你也能来,为她拉一支曲子。”
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