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中国》节目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物选择的成功。
十年来,《感动中国》共评选出100多位代表“真诚、正义、勇敢、坚强、廉洁、孝悌”等能体现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人物,由一个梳理年度人物的节目,发展成为在全国非常有影响力的彰显国家荣誉的人文活动,被誉为“中国人的年度精神史诗”。
这些令人感动和震撼的人物,是如何被发现被选择?节目组的评选标准是什么,希望通过他们弘扬什么样的价值观?每年的感动人物评选过程中,曾发生哪些鲜为人知的故事?近距离接触过这些人物,有哪些令人感动和铭记的瞬间?
制片人朱波说,这些人是一面镜子,照出我们的内心。
策划陈镭说,每个人物,都是对当年世道人心的回应。
感动十年,《感动中国》首次从节目组的独特角度,来回顾人物、传播感动。
王选:拯救历史
筹备首届《感动中国》时,王选是第一个进入制片人朱波脑海里的人物,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最符合早期的创作者们臆想中的《感动中国》人物。王选是以真相为武器,和历史对抗,她一个人和一个民族作战,而且不仅是八年。《感动中国》想作的,是作为一种民间力量,给这个孤独的女人一点支持。
中国和日本,说不清的爱恨纠葛。
2012年,钓鱼岛归属再次在中日之间引起一轮又一轮论战,中国政府以一种克制的沉默面对这个让人无可奈何的邻国,民间爱国者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历史、主权、归属,更多中国人在冷静观望邻国政客的表演。
这个时候提到这个名字是必要的。王选,2002年名字响彻中国的一个女人。
“各领风骚三五年”,这是后来者对历史的描述。但是王选这一类人,她被人铭记的时间,绝不应该仅仅是三五年。
一名美国历史学者这样评价:“只要有两个王选这样的中国女人,就可以让日本沉没。”美国人对日本使用过两颗原子弹,所以美国学者说这样的话是有资格的。王选不是美国人的秘密武器,她是中日战争期间,日本细菌战受害地区人民的后代。
1942年的某一天,一架日军飞机低飞过浙江省衢州地区崇山村的上空,后来村子里爆发可怕的瘟疫,400多名村民相继死去。随后一支自称防疫部队的日军来到崇山村,把这里变成活体解剖的实验场。
这是二战中臭名昭着的细菌战。战争期间,日军731部队将鼠疫、霍乱等致命病菌投放到中国的东北、华北、华东,无数中国人染病死亡,很多人落下了终身残疾。日军还把病菌注射到抓来的中国平民和战俘的体内进行繁殖,然后对受害者进行活体解剖,以检验细菌的效果。这是人类第一次在战争中用细菌残害自己的同类。
德国军队在二战期间制造了多起屠杀犹太人的惨案,全世界都知道奥斯威辛,知道犹太民族所遭遇的苦难。但日本731军队在中国发动的细菌战,在后来历史中却鲜有提及。战争结束后,731部队头目石井四郎和其他细菌战战犯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日本政府也没有对中国受害者做出任何赔偿和道歉。
60年过去,这场屠杀的亲历者一个一个离开。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了。一群有良知的日本民间人士开始面对这段历史,在受害区展开深入调查。
正在日本留学的王选在英文报纸上看到了消息,非常震动。她的家乡就是受害地区之一,她有八位亲人在这场浩劫中死难。
1996年,王选在日本深造,很快将取得到美国留学的机会。一个偶然事件改变了她的一生。她看到的英文报纸上报道日本民间人士在东北地区调查细菌战史实。报纸的照片上是两个戴着脚镣手铐的中国人,无奈地看向镜头。这是马上要被日军用来做细菌实验的中国平民。他们并不知道这是面对世界的最后一眼,不曾想到这目光触动了一个后来者。
历史常常以荒诞的方式摆布人的一生。王选是1987年跟随丈夫来到日本留学的。她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生活,她了解日本,熟悉也尊重这个民族,但她还是不确切的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家,为什么生命会和这个岛屿有如此密切的联系。
这张照片仿佛是记忆荒原中的火星,拼起了很多碎片。
王选说:“我已经看到了,是不可能再背过身去,装作不知道。”她报名参加日本民间调查团,志愿作为翻译参与工作。王选来自受害地区,懂日语、英语和浙江地区方言,很快引起调查者的重视。
王选到新干线车站去接未曾谋面的日本同事。“我站在站台上的时候,有两个日本中年人迎面向我走来,他们没有说话,我就能认出来,就是这两个人。我觉得在那一刻,我到日本去留学所有的辛苦,它的意义全部都实现了,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去日本呢?”
在日本留学八年的经历仿佛都是为了这次会面,这是1996年。随后,王选的生活发生了全面转折。
王选不是有钱人,她需要挣钱养活自己,但现在要面对一场漫长的国家官司。家人来劝阻,觉得她不应该参与有政治倾向的活动。战争和赔偿,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王选对他们说:“有些事情是不能说不的,人是有义务的。”
王选是中国人,是崇山人的后代,是崇山人中唯一在日本受过教育的,她了解日本这国家,知道这语言,是受了现代化教育的人。她觉得她有义务。
1996年,王选带领日本民间细菌战调查团回到了故乡崇山村。因为她的加入,调查团才可以无障碍地和当地村民交流。
1997年,乡亲们推选王选担任中国细菌战受害者诉讼原告团团长,代表108名中国细菌战受害者第一次走进日本东京地方法院,要求日本政府就当年侵华日军的细菌战暴行向中国受害者谢罪赔偿。
“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讲话?因为,我们是人!”这是王选第一次在纽约为细菌战演讲时的发言,“我们中国人相信人死了以后有灵魂,灵魂是不死的。这个诉讼就是为这些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名字的人所发出的一个声音,现在,这个声音全世界都听到了。”
1998年2月16日,侵华日军细菌战中国受害者诉讼案第一次开庭。
这只是漫长诉讼路的第一步,随后是连续五年的奔波。
2002年8月27日,在这一天,东京地方法院法官对侵华日军细菌战索赔案作出了一审判决。他认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在中国确实实施了细菌战,并且认为日军的行为违反了人类道德,也给中国带来了伤害,但是,对于中方受害者提出的赔偿要求,法官却依据日本战前宪法所谓的“国家无答责”原则,不予支持,判决中国受害者败诉。
从1998年到2002年,一共27次开庭。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开庭,王选是法庭上唯一的中国人。她就站在那里,质问一个民族的判断。这是一种巨大的孤独,她多么希望中国人能够把这个法庭都坐满了,如果有自己的同胞站在身后,即使不发言,那也是一种力量。
《感动中国》给予王选的,就是同胞站在身后这样一种力量。
2002年秋,朱波在筹备《感动中国》时,王选是第一个进入他视野里的候选人。
朱波至今无法言说,第一眼看到王选照片时的那种感受。这位身形瘦弱的女子,却目光如炬,透出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神情中有坚毅,有不屈,有痛楚,以及,有种深深的孤独。
朱波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这位弱女子,敢以一己之力与一个国家作战?
他在报道上看到这样一个细节——常有人带着探究的语气问:你可以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要管这种事?
的确,在这个越来越物质化的社会,很少有人能理解王选的选择——大家都在为生活得更好而努力奋斗,而这位在日本打拼多年,已经有稳定的工作和生活,年届不惑的女子,却毅然舍弃一切,为了一群风烛残年的受害老人,为了一段被掩藏的历史,挺身而出,奔走呼号。
朱波将王选作为《感动中国》候选人提交给节目组时,曾有人表示过小小质疑。反对者出于谨慎的考虑,认为这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事,有政治倾向。但支持者大有人在,他们说,一个孤单的斗士,为自己的民族在争取,而这个民族竟然沉默无声,这不是中国。
朱波在和大家讨论王选的时候,首先讲到另外一个故事:1906年,一个留学日本的中国人在课堂上看到了一张照片,上面有许多中国人,一个被绑在中间,其余站在左右。据说,被绑着的人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鉴赏这示众盛举的人们。
谁都知道,这不是故事,这是作家鲁迅回忆录中的文字。这张照片让鲁迅弃医从文,开始漫长的改造国民性的征途。
王选的故事和鲁迅几乎是一个版本,同样是一张照片,同样是一个人面对战场。只不过隔了一个甲子,历史是这样的轮回,又一个英雄站出来呐喊。
朱波反问大家:“今天,我们还能让她感到寂寞么?“
“王选说:有些事情是不能说不的,人是有义务的。这话我听了很刺耳,你们呢?”
“如果我们沉默,和《呐喊》中那些观看被杀害同胞的看客有什么不同?”
三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大家沉默了。
2003年初,王选从调查地区浙江兰溪来到北京,参加首届《感动中国》年度人物颁奖典礼。
主持人问她,现在诉讼已经告一段落,我们都知道,对一个国家的起诉有多么难,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王选说:“我一直会做下去。日军的细菌战是战争犯罪,如果不受到应有的惩罚的话,这是人类文明一个永远的耻辱。首先中国人应该做,中国人如果不做的话,会给我们中国历史上留下一个耻辱。我们有义务,我们受害者这一方有义务,为了维护人类的文明,为了维护正义,我们必须要追究他们的战争责任。”
朱波在台下打量着这个女子,想起了希腊神话里的人物西西弗斯。在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不断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每次未上山顶巨石又滚下山去,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无效劳动。王选的努力,也许会是一场西西弗斯的劳动:即便日本承认了细菌战的罪恶事实,但这种跨国诉讼无法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只能通过外交手段。这就意味着,她代理的细菌战受害者索赔之路,基本无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和执着?
王选却说,我从不去想官司会不会赢,只管埋头往下做就是。诉讼,是让世界了解历史真相的一种方式。任何时候,一个民族都不能失去声音,结果可能非常重要,但没有结果或者暂时没有结果的过程更为重要,因为它所彰显的是人类对于理性、良知、道德、公平的追求……
节目播出后,王选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名人,媒体开始诸多报道。
有一家媒体的评论相当中肯:
从20世纪50年代、80年代的历史经验来看,中日关系的战争责任问题一直牵动着“大局”神经而杯弓蛇影、讳莫如深。但进入1990年代以后,特别是随着2003年初,王选的名字升起在主流媒体的“感动中国人物”英雄星空,人权意义的战争责任问题终于突破了重压,曾经敏感得闻之便支棱耳朵的“对日民间索赔”不再是被抑制于中国社会舆论层面之下的历史幽灵,日本侵略战争受害者的权利补偿和尊严恢复,正在从社会草根贡献于真正的“中日友好”,使之具有政治文明价值。
尾山宏:追问良心
2003年日本律师尾山宏的入选,使《感动中国》首次突破人物国别和地域的限制,将评选上升到人类正义的高度。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跨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40多年来承受着巨大压力,坚持不懈地为真理而抗争。节目播出后引起巨大反响,观众以各种方式向老人致敬。可鲜为人知的是,尾山宏的入选,曾在节目组引发激烈的争议……
2003年10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感动中国》节目组邀请新闻评论部各栏目的制片人和资深策划人,为《感动中国》2003年度人物评选推荐候选人。
一个个名字被提出来,一个个故事随之带出。这是评论部最不会出现争议的讨论会,因为节目组需要在前期最大限度地搜集人选,为推选委员们准备尽可能丰富的推荐人选,每个人每件事都有打动人的因素,谁会对此产生异议呢?
但是,严重的分歧,却从《实话实说》栏目的制片人海啸提出“尾山宏”这个名字后出现了。
朱波一听海啸提出一个日本人后,立即表示反对:“咱《感动中国》还有那么多中国人都没进呢,你怎么推荐一日本人?中国人对日本人仇恨满腔的,怎么也轮不到一日本人来感动中国。”
海啸说:“这日本人特别好,你不知道他的事。”海啸简要讲了一下尾山宏的故事:这是一位70多岁的日本老人,作为日本侵华战争中国受害人的代理律师,40多年来参与了大量对日诉讼案件,屡败屡战,不屈不挠,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懈地追求正义。
海啸讲完后,会场有片刻沉默,虽然这样一位老人很值得敬重,但毕竟这是“感动中国”的崇高荣誉,一个日本人,承受得起吗?有那么多感动中国的中国人,非要入选一个敏感的日本人吗?会不会不被理解,广受质疑,甚至影响这个刚创办一年的品牌?当时参与讨论的十几位栏目制片人基本上众口一词地认为:日本人再好,也别进《感动中国》里头。
大家无法接受日本人入选还有一个原因,也许不少中国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日本侵华战争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给中国人民带来无比深重的伤害,至今日本政府也不肯正视历史,身为日本人,为中国人做一些事情只能算是赎罪!激烈的争论之后,尾山宏被暂时搁置。
散会后,海啸仍不甘心,不屈不挠地追着朱波说:“你太狭隘了!我们《实话实说》主持人和晶采访过这人,你可以问一下这人情况。”
朱波被“狭隘”二字触动了,作为一个个体,他不愿意看到一个日本人,在亿万中国人的注视下接过这个沉甸甸的水晶奖杯。但作为一个媒体从业者,他又必须超越个人的好恶,理性慎重地重新审视。他答应海啸,会找和晶了解一下情况。
从和晶那里,朱波了解到更多的细节。
尾山宏参与日本战争罪行诉讼的经历,从1963年就开始了。当年,日本历史教科书编撰者、史学家家永三郎发现文部省(日本中央政府行政机关之一,负责统筹日本国内教育、科学技术、学术、文化及体育等事务)删掉了历史教科书中,由他编撰的“南京大屠杀”、“731细菌部队”等全部内容,他与33岁的尾山宏起诉文部省。32年过去,家永三郎先生已经过世,但在尾山宏的努力下,“教科书诉讼案”终于胜诉。
1994年5月,日本法务大臣公开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历史事实,尾山宏先生与律师小野寺利孝先生在8月成立了“中国人战争受害要求索赔律师团”,口号是:战后50年,日本的良心被追问。
按日本法律规定,跨国起诉日本国家的案件,原告国的律师是不准出庭参与法律程序的,这类案件都必须由日本律师代为诉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