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苏现在一个人做几个人的工作,晚上还要去医院照顾小葳,却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因为她的心里不苦,现下,她爱着的人全在她的身边,而且他们需要她,她不能先倒。这个固执逃离的女孩在25岁的时候突然长大成人,并学会了照料周围人的世界,这是命运的安排。她自己也是走在上面便才明白的。
魏槐生家里是从内地到香港的移民,没有根基的内地移民在感情上也是渴望依靠的。母亲先进了教会,发现这里的兄弟姐妹都以仁爱的上帝为名义,微笑着对待他们这群异乡来的贫穷人,穷人的自尊是分外珍贵的。她得到了来自上帝来自人群的关爱,便认定了这组织是值得信仰的。这里没有党,没有怀抱,没有族人也是一样温暖的。她自己信了教,把老公也拉进来。这个从前在内地是信仰马克思的共产党人,起先为自己的堕落深深自责,但后来也安慰自己,马克思在这里也许还是会信了上帝的。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是要找精神上的信仰,找到了便是安慰,抓住了,不管是什么,能够不往下沉便是好的。
魏槐生起先是看不起他们的,萎缩的穷人,猥琐的日子,也配有猥琐的信仰么?后来进了高中。班上也有许多有钱人家的同学是相信上帝的,再加上他读的学校前身也是教会学校。许多老师都是神学院毕业,由政府提供一部分学费,不信教便是对恩人的不尊重。
也稀里糊涂的接受了洗礼,却连基本的几个行李的姿势也搞不太清楚。等到念到大学,得空也研究一下上帝的学说,才发现神学在某些方面竟然是走在科学的前面,当下暗自佩服。坚持每周去礼拜,和教会里一些年轻人成了朋友,和牧师也十分熟识了。
这崔志荣是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的,彼此都是年轻人,三言两语便说到了一起,这崔志荣是家境非常好,一直在海外受的教育,却还是回到自己的故乡来做事。魏槐生对此是非常佩服的,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良好的家庭条件吧。很努力的读到大学,在联合国基金会找到一份临时的工作一直是父亲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情。
这一日回家,父亲正在家里做糖醋鱼,做这道菜的时候要放很多佐料,甜得酸的,先是料便放了一桌子,家里本是江浙人,父亲的父亲也做得一手好菜,这些日子好了,把自己吃得肥头大耳。看槐生回来了,乐呵呵的远远叫着“唷,我们的外交官回来了。马上吃饭,马上开饭。”他早年在一个叔父的铺子里帮工,到老了也只是个伙计。如果问他这辈子有什么得意的事情,他一定会说是自己的儿子进了联合国。其实这是两回事,魏槐生也多次解释是联合国基金会设在香港的一个临时办事点,自己进去也只是个外聘的临时工。而父亲说的就跟他当了安南的秘书一般。
穷人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没有值得兴奋的点,便是从空中也要找些让人兴奋的地方来,不然枉自活下去。槐生的母亲生了三个孩子,本来槐生头上还有个哥哥,长槐生2岁,长到14岁却被海水淹死了。说是夏天里太热了在海里游泳,以后都没有回来了。槐生记得哥哥水性很好的,却不知道在那年夏天无所事事的等待中怎么就死了呢?这一度让家里乌云密布,后来有了小妹魏兰妮的出生。生命也是可以弥补的,旧的死了,新的又生出来了。槐生工作以后大部分家用也要贴在供小妹读书上面,父亲便干脆不出去做事了,这是槐生最不满的。然而念了几遍圣经也就宽恕了,宽恕别人的时候宽恕的其实是自己。
这一****回到家里,依旧穿过油腻腻的厨房,狭窄的饭厅,黑洞洞的房间没有开灯,他看不见周围人的脸。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张脸,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像一支芍药一样冗自立在他脑海的深处。他确信自己爱上了她,被她击退了,他爱上了一个联合国难民。一个瘦小的越南女子。
从前读书的时候也有爱过的女孩,但因为一来自己信仰上帝,二来觉得自己家境贫寒,还是努力读书罢。久了,竟对身边的女孩子没了兴趣,在这个价值观念单一的世界,槐生因为自卑最后演变成清高的自负。
读到大学,人也出落得很清秀,加上在教会学生会两头做事,渐渐得到一些大胆女生的追求。他总是劝导他们信仰上帝,或者干脆不搭理。他的世界是热闹的,每周参加教会的各种活动,学校里也不少他的身影,人们在背后甚至怀疑他断背。
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好在他有上帝,弥撒的时候他问上帝自己是不是要孤身一人呢?上帝没有回答,他想是罢。
然而第一次见到小葳她只有十二岁,他陪同美国联合国移民签署局的大佬坐船到岛上,那时候他还是个见习生,由另一个即将退休的老翻译带着。他们学了越南语,岛上住着四百多从越南南部逃来的难民。他的工作只是给移民局的鬼佬们翻译,而他们决定着这几百人的命运。
联合国每年都会给这些第三国一些指标以减少这些难民的数量,然而大面积的偷渡又在另一方面不断增加这个数字。他也是受过贫穷的苦,然而在他们面前他是救世的神。这些所谓的难民在国内卖了房子卖了地,找蛇人来给了金子给了钱才能坐着远远的破船来到这个小岛,而此刻他们最大的心愿便是第三国的恩赐,能够被当成难民接走。西方国家接待难民的最大条件便是不要共产党的人。政治那么远的时光里,人们仍然被政治陇在头顶。即使在离得这样远的海中央。
鬼佬们很烦躁的听他翻译,这些千篇一律的人怀着千篇一律的梦,他自己也听得烦躁。小葳的母亲是个胖子,上场的时候势必伴随着夸张的表演,她会一边叫一边表演,比如越共怎么打他们,囚禁他们,她又怎样一个一个把孩子救出来,其实这些事情都是没有的,务虚有的事情表演起来才更有激情。小葳的母亲谙熟于此,乐此不疲,鬼佬也看得哈哈大笑。然而这样富有表演天赋的母亲带来的几个孩子却个个鸦雀无声,像是刚刚被打了的鸭子,伸着脖子却没有声音。
魏槐生第一次看见小葳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她穿着不太合身的白衫,大概是母亲以前改了给她的,她母亲是胖子,衣服自然大很多,穷人是舍不得剪衣料的,多余的料子被塞在缝隙里,远远看去,像是没了头绪的触角。然而这样难看的衣服,越发衬出她一张白里透红的脸,青春的美好全然集于她一身,然而刚刚美丽起来的女子是不懂得珍惜这美丽的,低着头,唯恐得罪了谁的美。低头久了,悄悄的抬起来这就和魏槐生的目光撞上了,迎头撞上的,是他炙热的目光。他情不自禁的对她微笑,她也微笑起来,泛出青瓷般美丽的光芒。
她彻底的击败了他,他的脑海里时时浮现她的微笑,他痴痴的笑起来。可是这笑把自己都吓住了。他有能力爱么?人是不能想的单单一想所萌生的恐怖是从前的所有时光都拉不回的。他被自己镇住,赶忙在上帝面前祈祷,我敬爱的主啊,这是怎么了,我不能这样,我什么都不能给她,然而我爱上他了。
周末礼拜的时候他像彼得牧师做了忏悔,彼得从英国来,从前香港还是殖民地的时候他就在,香港就快不是英国的殖民地了,可他不想走,他喜欢这里,人总是喜欢背井离乡,即使过得不好,也没有人指责你。曾经有人传说彼得家里在伦敦也是没落的贵族,别的事情他不说别人也不问,单知道她去了梅尼修女,一个马来西亚的彪悍女人,两人常常吵架,生了一女一子。然而他现在是坐在神龛后面的神,听他忏悔,指引别人的人生。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然而我能给她什么,不能拜,什么都不能我是这样的一无所有着。”魏槐生冗自念着,看不清门后彼得牧师的脸。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打瞌睡,或者想着家里一大堆的孩子。忏悔后不久他病了,嘴里神神叨叨的叫着一个名字,那是越南文,没人听得懂。
人在病的时候特别脆弱,他想她要告诉她他爱她,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死。
38.然而很快他活过来了,再见到她是第二年的春天,她长高了一些也比从前要黑了一点,朦子却冗自发着光采,人也不如从前那么害羞,白扑扑的胸膛挺起来,红彤彤的脸颊照着大家,她已经出落得很美。
他已经不用师父带着,去了许多救助站,那些难民或者猥琐或者贪恋有的甚至讨好他们,没有像小葳这样在泥里冗自盛开的花朵。他暗暗给她取了名字,葳蕤。《孔雀东南飞》刘兰芝戴着新鲜的佩饰,“葳蕤自生光。”槐生觉得她像级了这种美丽的植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像未经任何雕饰的山野芍药一样的美丽。他看着她依然是淡淡的微笑,中间的人和事,说的话他都记得不深刻了。只是盼着快快结束,他从登记表上查到她家里的位置,决定去看看他们。
这些房子虽然修的不怎么好,住了几年有的地方墙壁已经有些斑驳,潮湿的海风涿湿了的世界,在槐生看来却甚是亲切,这是她的世界,放佛每一个罅隙都透着她的微笑,自觉美好的世界是容不得别人的苛责.他深深看到这里的一切,印在脑子里,因为过了,有些感觉就要慢慢消失不见了.
远远的就听见小葳母亲的声音,这个大嗓门的越南女人,正在责备自己的孩子,骂得话十分难听,用了一些越南的土语,槐生也不是很明白,挨骂的是一个红着脸的小女孩,大概是打坏了东西,令母亲非常懊恼,骂个不停.对生活不满的人找不到出气的对象,骂自己的孩子总是不犯法的吧。
槐生远远的站着,踟躇着没有过去,小妹妹先看见他,直直的看着,叫不出名字,她母亲更生气,跟你说话眼睛看到那里去了,本来都消了的气又都聚集回来了。小妹妹努了努嘴,她母亲还面带嫌恶的转过脸去,一看,居然是他。一张脸马上就放晴了。在这个荒芜的小岛上,他们就是决定这些人命运的神。而他知道他只是神前捧灯的童子,她亦不管,刚才的怒气全然没有了,满面笑容的上来迎着他。魏槐生虽也在社会上做了几年事了,行事还是过于腼腆的。小葳母亲的热情倒让了他不好意思,她哪里顾的了这么多,急着把他往屋里拉着,一进屋他倒更是不好意思,一间四十平米的房子,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人,他们都在睡午觉呢。母亲把孩子们全都赶了出去,命小葳去给他泡茶,厨房在外面搭了个台子,他听见她去煮开水的声音。竖着耳朵听了一阵,这边小葳母亲已经说个不停了。他只得安慰她,把政策又与她细说了一篇,这些她们都清楚的,但是他再来说一次其中必有更深的意味,她竖着耳朵听了一次。末了,也没有听出什么,只听见说,九七以后这里要划归中国了,他们住不长了,要抓紧时间早日迁走。她母亲听得心惊要留他吃饭,他不肯,走的时候正好看小葳站在门口,便随口说,“老大,你送送魏先生。”当下遂了魏槐生的意,心下感激万千。
两人并肩走到楼下,“小葳。”他冲口而出,这个被他命了名的女子还是惶急的看着他,微微的笑着。他有些动情的看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已经把他送到了楼下,可是他仿佛没有一点想走的意思。
“小葳,我们去海边走走好么。”午后的时光,本来也是极其难熬的漫长无聊时间。小葳点点头,这里的海边她比他熟,但她还是顺从的跟在他的身后。走着走着他有了许多话来,给她讲从前他们读书的时候在海边去捡了贝壳来制作,他的作品曾经得过奖。讲自己曾经参加环海游泳比赛,得过一套运动服。她像他最熟悉的人一般和他分享他生命的感动瞬间。她微笑的听着,他怕她不懂,又用越南话给她讲了一遍。她微笑看他,“魏先生,我能听懂中文。”他忘记他们在岛子上也学习中文的。
“不要叫我魏先生好么?”他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他发烧的时候常常想看见的。“叫我槐生。”她顺从的叫了,他给她的全是外面美好的世界。七年间她只离开过小岛两次,都是生病,病得很严重了,允许到对面的香港看病,有专人陪同着。她第一次看见整洁的世界,高耸的楼,满街的小汽车,医院粉红的温馨的墙壁,洁白的床单,在她看来魏槐生也是这外面美好世界的一员,他从那美好世界来,所以也是一样的美好。不为什么,只是外面这美好世界有这么多人,她单单遇上了他,他也遇上了她,她便觉得他是她的。
他们在海岸线上坐着,岩石遮住了阳光的痕迹,她脱了鞋露出洁白的脚趾,半浸在温暖的海水里。槐生守在她的旁边,海风迷醉,他甚至想轻轻抱住她,这些便在臆想中发生了。她还只是个单纯的少女。
“我们还能在这里住多久?”小葳忧虑的问他,自从他们来到了这个岛上,仿佛站在了命运的风口浪尖,总是在等待有一天可以一跃成为发达国家的公民,即使做几年劳工也比在国内朝不保夕的强。穷国呆久了的人见不得繁华,一旦繁华美景经历便心无所依,小葳的母亲便是这样。而小葳这样从小生活在难民区的孩子是没有归属感的,哪里都不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