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是走团的那种,租了城里的戏园子作短期表演,衣容不算特别精致,戏票也很白菜,是那种不会有很多锦衣玉袍的人坐在台下但偶尔会有白龙鱼服混杂其中的百姓场。入场的锣鼓声让他们忆起窟主失忆、失踪前在窟里的调笑日子,一时黯然,愣愣站在街角盯着步入戏场的人群,不愿移步。
因为三人情绪突来的失落,让他们注意到两个人。从背后看,那两人布衣普通,像寻常街客,但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息步——那是武者独有的迈步方式,而且不是在名门大派的厅堂里随手一把抓的徒子徒孙。
对视一眼,三人买了戏票跟在两人身后进入戏园。那两人在前排坐定,三人在中段侧边的椅子上坐下,暗暗打量。
台上戏文普通,演的是“二郎神醉射锁魔镜”,小哪吒头戴凤翅盔,腰系狮蛮带,兽带飘征旗,鱼鳞砌铠甲,精神抖搂一个亮相,踩起登云步,尖着嗓子正引诱二郎神拉弓射靶。倒霉的二郎神喝过了头,嘴里唱着“我这里款款放轻轻送”,拽雕弓如秋月,一箭出去,射破了天狱里的锁魔镜,放走了囚锁于镜中的两洞妖魔……唔,不够炫,如果让他们来排,一定是杀气腾腾万道光。
三人在心中小嗤了一下。
在戏台下走动过于显眼,三人只得缩在角落密切留意,等到二郎神唱起“他他他绣球儿高滚起,呀呀呀牛魔王怎生支持,来来来缚妖索紧绑住,俺俺俺得胜也尽和凯歌回”时,前方两人轻轻起身,弯腰绕出座排,看样子是要离场。
等他们快走到门帘时,刑九月悄步跟上,隔了片刻,孙子子和刑九日也出了戏园,与刑九月拉开一段距离,远远的,扮路人丁。
春寒峻凌,两人戴了棉纱帽,容貌模糊不清,出了临湘镇,刑九月故意绕到两人前面返身回走,与他们迎面撞上。就在刑九月的肩待要撞上男子之前,男子斜步一闪,飞快让开,棉纱帽微动,似隔着纱布看了他一眼。
点头表示歉意,男子抬步直走,无意停留。
刑九月故意蛮不讲理,一巴掌拍上男子的肩,恶意挑衅。男子将身边人挡在身后,与他过了几招。因为近身相搏,刑九月也不敢用狠,来来去去不过是普通拳脚,只是内息用到六成,让普通拳脚显得招招厉狠,不通人情。
行人不多,加上两人在道边拳脚相向,吓得本就不多的行人退让三丈,空出一大片。男子不吭一声,过拳相冲时也一味退让,似无意惹事。
“缩头乌龟。”刑九月恶貌十足,一副天怒人怨的嚣张。
其实他们也没那以肯定这两人的身份,但经过这么一闹,拳脚招呼之下倒真把男子的棉纱帽扯落下来。
提着纱帽,刑九月反倒呆了。他没见过拐走窟主的人,眼角不禁向左微微一偏。角落处,孙子子低着头,右手垂在身侧,食指和中指比个走路的手势。那是……刑九月立即将纱帽往地上一扔,撇嘴叫了句“哼,小爷不和你计较”,昂首阔步地退场。
男子拾起纱帽,拍去灰尘重新戴好,与身边那道纤细的身影牵手前行。
刑九日原本在孙子子前方,靠着树杆扮路人丁,等男子戴好纱帽,树边的身影早已消失。
孙子子等男子揩身边人走远后,转过身。
“子子,是不是他?”从城门口折返的刑九月急声问。
孙子子面无表情横瞟他一眼,点头:“是。”
“那为什么不让我……”
“让你怎样?”孙子子依然斜视,“就算他身边的人是窟主,但她见到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觉得窟主恢复记忆了吗?”
“可是……”
“打草惊蛇要有个度。”孙子子蓦然一笑,“就算他是狡兔三窟,我也要把他的窟通通翻出来。”故意放澹台然走,就是希望找到他的藏身之地。敢诱拐她家窟主,哼,她就让他尝尝得罪七破窟侍女的下场!
只希望九日别让澹台然发现行踪,他的追踪术没有扶游窟部众那么好……不行,他们还是采用三段追踪术比较好……如此想着,她扯了扯刑九月的衣袖,“走啦!”
刑九月跟着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心惊胆跳地说:“子子,你刚才……在想什么?”
“什么‘想什么’?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不,我没认为你在想什么。我们还是尽快找到窟主吧。”刑九月聪明地岔开话题。跟随窟主这么久,他当然知道身为窟主近身侍女的子子是个怎样性格。这么比较吧: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窟主的刁钻古怪在窟里是公认的“她认第二无人敢第一”,子子经年累月伴随窟主,资历比他们深,经验比他们老,见识比他们广,子子的刁钻古怪虽不及窟主,也有三四分的相似,但就是这三四分的相似已经让他们甘拜下风。
宁负天下,莫负红妆,夜多窟主的话太有道理了。
回到家,澹台然立即收拾行李,口中犹道:“溪儿,我们去江南。”
将纱帽抱在怀里,素颜的女子皱眉不解:“然哥哥,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要去江南?难道又遇到了心胸险恶的江湖人?年前离开杨家的时候他就说过,从谢绣送剑到雪夜受伤的和尚,他们只怕是惹上了麻烦,为了不连累杨家和师父,他要带她躲起来。那晚,他们悄悄离开遥方郡,来到临湘镇郊外的张家村,养猪的大嫂与他熟稔,将村后小稻田旁的草庐租给他们住,很便宜的只收了一两银子。
久居村中势必无聊,她又不会农活针线,幸好新年前后不是农忙的季节,他带着她东村看戏西村听书,日子过得也不闷。今天去镇上听戏,也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得来的消息,谁料会在路上遇到撞了人又不讲理的人。
“溪儿,你的扇子呢?想带哪几把?算了,都包起来带走吧。”他抖开包袱将七八把折扇一起包起来。
见他神情焦急不是说笑,她心慌起来,怯怯问:“我们又遇到麻烦了?”
简陋的抬窗突然裂开,仿佛被人从外一拳打碎。灵蛇般的黑影在窗边一闪,栖回杏衣少女的手腕——“不是你们遇到麻烦,是他有麻烦!”少女夹着丝丝凉意一脚踹开门,腕上缠着一道琥珀色的长索。
两名容貌相似的青年跟在她身后。
“啊!”溪儿睁大眼,“我认识你!”
少女微怔,两名青年则神色激动,一副热泪盈眶前的模样。
“孙女侠!”溪儿叫出少女的身份。
根本没认出——孙子子嘴角抽搐,震腕凌空一甩,长索直取澹台然面门。澹台然闪过劈开空气的长索,抱起溪儿欲从后门逃离。
他的确成功地逃出了后门。
刑家兄弟快步追出。
孙子子冷冷一哼,踩着慢条斯理的步子蹁然出了后门。
放眼望去,澹台然和溪儿站在距离后门两丈远的地方,刑家兄弟站在距离后门一丈远的地方。
以这间草庐为中心,方圆十丈内,东西南北,各自守了一群深色衣衫的部众。就算你独步江湖,要在夜多部众的追杀中全身而退也是很困难的。
此番阵仗前,孙子子聪明地选择了沉默。她相信,将自家窟主那一巴掌记在账上的夜多窟主这次绝对不会让澹台然不伤分毫的离开。
澹台然见他们只守不攻,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他回头看了孙子子一眼,眼光扫过刑家兄弟,最后,落在溪儿身上。
“溪儿……”他才想说什么,田陌深处的小树林里传来惊马的嘶鸣。
马蹄声尚在阡陌的尽头徘徊,魅色身影已出现在庐屋外,短发俊形,玉颜含霜,素来春波荡漾的杏花眼里是冰冷如针尖的峭寒。
玉扇闵友意……澹台然心头一凉,暗暗将溪儿挡在身后。
从离开杨家那晚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惹了怎样的麻烦,他不敢向师父求助,他只想和溪儿在一起,他一点也不想探索溪儿深邃又黑暗的过去……也许他很自私,可他就是想自私的让溪儿过一段平静无忧、粥足饭足的生活。
嘴角泛起一丝涩笑,他没想过,这段粥足饭足的日子会如此之短,二月都还没到呢……
锦袖蓦然一卷,闵友意五指成爪,气如青莲绽放,直取澹台然颈喉。澹台然知他不会伤及溪儿,仍然抬拳正面接下凌厉的爪风。闵友意将他逼退后,反手扣住溪儿,甩手扔向后方的部众。
刑家兄弟飞身接下失忆的窟主,但没捉牢,让她脱手挣开,跑到澹台然前方挡住:“不、不许你伤害然哥哥。”
杏花眼凌厉地扫向刑家兄弟:“老子不管她有没有记忆,带回去。”上次就是他心软才让澹台然有机可趁拐了人走。这次?哼!
刑家兄弟脊椎发寒,赶紧上前劝退失忆的窟主。
趁她被刑家兄弟挡开,闵友意转爪成掌,以“楞迦变相十六式”攻上澹台然。
“不要!你们让开!那位公子……我们和你无冤无愁,你不要打伤然哥哥啦!”被刑家兄弟拦住的女子犹自跳脚大叫,她突然一脚踢上刑九月的前膝,趁他弯腰的空隙冲破阻碍,不知死活地扑到澹台然身上,意图为澹台然挡下闵友意那凌厉无情的一脚。
四周的部众倒吸一口凉气。
一招“灵龟摆尾”被闵友意硬生生半空折回,直踢后翻,身形如逆风扶摇的戾鸢,在空中倒纵三圈,这才稳稳落地。
俊容铁青,非言语能形容。
部众们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出。
几次深呼吸后,素来对女子和颜悦色的夜多窟主绽声怒吼:“计——冰——代——”其音如地狱鬼号,魅魅绝绝,入耳惊心。
真是气得不轻啊……夜多部众们心中暗叹:连鬼哭狼嚎功都使出来了。
溪儿被他的音波震得太阳突跳不停,眨眼之间,他居然出现在她前方,抬手抓来。她吓得一掌推出去,却被他轻易接下,而他的掌影也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裹向她,忽大忽小,忽赤忽白,忽黄忽碧,忽分忽合,害她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一股清爽如湖风的气息从丹田涌起,她也不知自己如何闪过他的掌影,等明白过来,她已经和他对上了一掌。凌空相击,清脆如竹裂。
她呆了,看看他,再瞧瞧自己的手掌,低喃:“我……我会……”
“悠云雁过。你没忘嘛!”闵友意咬牙切齿。
“可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向澹台然看去。闵友意哪容她思考太多,收了杀气,只用一成内息,握掌成拳,以“灰飞烟灭拳”迎了上去。他用“牡丹同观”,她无意识就使出了“惊雁鸣空”,他转“扣牙惊齿”,她则用“过雨采苹”。百招下来,她微微喘气,他却慢慢收了怒气,恢复成温声软语的俊公子。
趁着锁拳绞住她双臂,他轻笑:“你知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武功?”
她似乎被自己的动作吓呆了,乖乖摇头。
“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无动不生无而生有。”他吊起了大书袋,摇头晃脑,“虽然没了记忆,你的武功还没忘。那是你的独门绝学,镜反功。”
“……”
“再说你不是冰代,我马上拆了七佛伽蓝的夜多殿。”
“我不是……”她小声说。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他炸开了,解了锁拳,以“攀花折柳手”直取她四肢大。
她被攻得措手不及,慌乱之中抬掌拒挡,又是双掌相击,他因怒气翻涌动了三成内息,一击之下竟然将她震飞,撞上后门摔进庐屋。
部众们的脸皮全部不受控制抽搐起来——他们只是想找回饮光窟主,连同她失去的记忆,现在,眼前,怎么像追杀一样!
“糟!”闵友意怒火全息,气急败坏冲进庐屋将昏迷的她抱出来。“冰代!冰代!”轻探她的腕脉,他暗责自己一时大意。
“夜多窟主!”孙子子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要是窟主有个三长两短,她一定……她一定要……
“子子你别哭啊,她没事啦!”吓得闵友意赶紧将怀中女子交还给饮光窟小侍女,就怕她一记琥珀索甩过来。
孙子子揉揉眼睛,紧紧将她搂在怀里,捏起袖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灰尘,低叫:“窟主……”
“我来……”闵友意想伸手帮忙,被饮光小侍女狠狠一瞪,手僵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夜多窟主……”孙子子负气道:“我家窟主不就是打了您一巴掌吗,您要是心里不服气,我让您打回来总行吧!”
闵友意垂眸低头,一句话也不敢回。
“您为什么要趁着我家窟主失忆无助的时候欺负她!”
“……”
“我家窟主的武功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柔弱轻虚,哪经得起您一掌。”
“……”
“难得找到了人,却又被您伤成这样。”
“……”
“我要回去告诉淹儿,您欺负人!”
“……”
冤枉……夜多部众在心头一齐呐喊,为自家窟主的蒙冤不值。如果饮光窟主受了伤,他家窟主哪会是垂头丧气乖乖听责的模样。饮光窟主的刁钻他们认了,想不到饮光窟小侍女也能颠黑为白,改朱为墨。宁负天下,莫负红妆,窟主啊,您真是卓识远见,才高九斗……
昏迷的女子突然抱头低叹。
饮光小侍女立即噤声,垂眼注视慢慢转醒的女子,目不转睛。
女子抱头压向膝盖,辗转半晌,低低低叹,宛如承受着宿醉后的难耐。
抬头,素墨的长睫如震翅的稚鸟微微一挣,徐徐张开眼。
扑通!扑通!饮光小侍女按着自己的胸口,忐忑又期待。
女子蓦地一挣,受惊吓似的推开小侍女,歪头,迷惑不解地注视她。
“夜多窟主……”孙子子哭丧着脸低泣:“怎么办,窟主还是没恢复啦!”
闵友意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她:“你以为我是庸医?”失忆这种事,庸医都不保证治好的准确时间,他怎么敢?
饮光小侍女难过地低头揉眼睛,不防澹台然突然欺近,揽过溪儿施展独步轻功纵上屋顶,向树林深入逸去。
“这次再让你跑,老子锯了伽蓝大门的香枫树!”闵友意兴味一笑,甩袖相随,身如逆天青龙,直冲云霄。
部众们立即分两路侧方夹追,但——
闵友意身影才到树梢……
两路部众还没提气跃起……
澹台然像一只布袋被人从树林里抛出来,身影在空中飞出完美的半圆,“咚”地一声落在地上。
数十双眼睛盯着林中一点,万籁俱寂,神州萧条,鸦雀无声。
一人慢慢从林内走出来,步履轻沉,不疾不徐。然而,在那起步和抬足之间又带了些傲慢和压抑,仿佛走在白棉铺就的孤道上,两侧皆是深渊。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