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慢,只因每一步都是记忆。
牵丝引线,藕断丝连,终于,将断掉的时间续了起来。
每一步,都在审时度势,权衡推敲,取舍考虑。
抬头昂望,老树发了新芽,娇柔的芽衣宛如一颗颗月形的牙豆,有些芽衣被幼叶撑裂,迎着阳光摇曳着,依稀如一层薄纱。大大小小的鲜叶或张或卷,或疏或密,层叠在一起的,像一个个小凉亭,疏散开些的,倒像是逆光的九瓣莲花。
停下步履,环顾众人,视线的终点定在近乎石化的澹台然身上。
这人……
长睫垂敛,在地面悠然一转,凝凝流一道泓波乍惊乍合,投向饮光小侍女,“子子……”
“窟主!”饮光小侍女飞身扑上,紧紧搂住素衣的女子,泪眼汪汪,“窟主你终于回来了!窟主!窟主!”
她被扑得趔趄半退,双臂微张,不知是回抱好还是推开好。刑家兄弟也扑上来,在她燃起火苗的注视下怯怯收步,站到一边。她环视夜多部众,视线与闵友意在半空交汇,灵动的眸子蓦地向侧方一移,轻道:“那间草屋看上去……很碍眼。”
杏花眼斜斜一钩,夜多部众自然心神领会。瞬间,数道人影刷刷跑向庐屋,以屋中现有的工具为基准,有的劈房柱,有的捶泥墙,有的揭瓦,有的将从厨房里找到的油淋到屋顶上,就听到“轰隆”、“卡啦”的声音,不过须臾,庐屋变成一片废墟。
不知哪位点了火,往淋满油的破屋顶上一抛,油助火势,火涨油威,废墟片刻之间成了兵马战火地。附近的村人看到火光跑出来,但惧于气势凌然的那群江湖人而不敢靠近。一名夜多部众走向缩头缩脚的村人,问明草屋是张家所有后,掏出一绽小银子递给张家,算是赔偿他们的损失。至此,村人更不敢靠近了。
“友意……”放任小侍女像膏药一样粘在自己身上,她注视迎风徐步缓缓踱近的俊公子,轻道:“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我知道。”杏花花心满身吹的夜多窟主偏目一笑,袖尾荡漾,向身后部众勾勾手指头。夜多部众立即从林中牵出数匹骏马。
澹台然从地上站起来,痴愣无言。他就知道,跌下崖被溪水冲落却只是内息紊乱,他家娘子一定不是普通人。他一直担惊受怕,怕她有一天恢复记忆,弃他而去。没想到残忍时刻来得这么快……他舍不得娘子啊……
刑家兄弟为她牵来马,瞟了澹台然一眼,在心底斟酌片刻,轻询:“窟主,那人……”
“是个疯子。”
“可要属下……”
“不必。”她挥手止了刑家兄弟接下来的话,水色眸光盯着澹台然又看了半晌,拂袖转身:“走吧。他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记忆的断继让她有一段时间的震撼,思绪空白,然后,是冷静,是权衡,是度量。
她是谁?
她是七破窟饮光窟主,计冰代。
虽不会涌泉相报,却也不是那“宁可我负天下人”的曹操。这人算是救了她,也以卑鄙愚蠢的心思将她愚弄了一番,可恨可恼。但这件事非今日能解决,也非一时能解决。既然惹上她,他就要有承受任何可能的心理准备。
再会吧,澹台然。
见她毫不留恋,澹台然此时纵有悲怆万言,也只化为一句:“娘子……”
她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
有希望有希望。他再接再厉:“娘子……”
袖尾如一曲桃花水款款拂荡,饮光窟主轻唤刑氏兄弟:“九月。”
“属下在。”
“灭了他。”
“是。”
“娘子不要啊——不要走——”澹台然突然扑上前,死抱自家娘子的大腿,“娘子你不要走,不要抛弃小生,小生以后一定乖乖的,保证不会乱捡东西回来了,不会再好心给陌生人指路,也不会收留落难的江湖和尚,不会了不会了,娘子……不要离开小生……”
“九月……”饮光窟主再度开口。
“在。”
“记得,留个全尸。”
“是。”
“娘子不要走——不要走——”
“……”饮光窟主抽回脚,痛定思痛,银牙一咬:“厚葬吧。”
“是。”
三日后,元月二十七。
熊耳山,饮光窟。
越往山上,建筑与建筑之间便显得越紧密。饮光窟与须弥窟仅有一墙之隔,从地势上看,却是须弥窟的地势略高一点。
藻风自薰楼是饮光窟主的居所,空置了四个月后,又迎回它的主人。
楼外有片小花汀,是煮酒论茶、读书唱戏的闲情之地。如今,小花汀里,饮光小侍女孙子子正旋足踢飞一名部众。那名部众撞上拱门,被站在门边的黄裙女子提起衣领向外一抛,清爽万分地跌成懒驴打滚。
孙子子收足,黄裙女子拍拍手,两人抱臂相靠,同声一叹。
“幸好有你帮我,力儿。”子子拱手道谢。力儿是须弥窟主的近身侍女,天生神力,沉稳大度,住得也不远,是她特意请来帮忙的。
“不客气。”力儿同情的拱手回礼。从辰时到现在,她已经扔了三十九名部众,各窟皆有。
子子忧心忡忡:“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好奇不偷窥?”
“我不知道。”力儿诚实地摇头。她能帮子子的,就是把偷窥的家伙扔远一点。
“唉……”
“子子,饮光窟主……”
“力儿啊,你不要增加我的压力好不好!”
“……我随便问问,你不要急,不要急嘛!”
“又来一个。”
“……我扔远一点。”力儿拾起花阶下的一颗小石子向在树后探头探脑的部众扔去,敲中他脑门后,从树后把那家伙拎出来往空中一抛……这一个真的远很多。
子子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回眸,盯着花汀深处半掩的楼门,肩上的压力感更重了。
在临湘镇找到窟主后,窟主路途无休,夜行八百,一路策马回窟。闻讯赶来的夜多窟主将她家窟主从头检查到脚,得出的结论却是:难怪上次觉得你的真气有些滞慢,早点让友意引你牵动真气,气血随内息游走经胳,也许能打通你的记忆,我们也不必这么担惊受怕。
其他窟主却未来探望她家窟主,也许,他们知道她家窟主不想见人。
窟主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沐浴更衣,第二件事是照镜子。子子比较倾向自家窟主是坐在镜子前沉思。
窟主喜欢对镜自省,原话是:“我会每日三省吾身。”
但我尊和众位窟主认为窟主爱照镜子的习惯根本就是自恋。曾有一次,窟主对镜道:“但见那镜中有位绝色佳人,杏目飞扬,黑发如缎,柔柔披散于肩,衬得一片娇容更显莹嫩;那一双盈盈薄泪的乌瞳,波光流水,双颊含春,惹人怜爱;粉色菱唇晶莹迷惑,像牡丹怒绽之花瓣。此时,她唇角一勾,魔性般的妩媚散发出来,摄人心魂。”
有人这么形容自己么?至此,窟主对镜自恋的美名传遍七破窟。
她到底自恋到什么程度?
各位窟主背后讨论的结论是:她家窟主已经自恋到天地变色、人鬼崔嵬!
哪有那么夸张……子子在心头小小抱怨了一句。
虽然其他窟主不曾前来探望,但偷偷跑来的各窟部众却像蚊子一样多,加上扫农天天为窟主送药,让窟主烦不胜烦。窟主想清净,便让“菊花侍者”刑家兄弟守在门外,她守院内,禁止那群蚊子的打扰。
窟主真的很烦心啊……打飞一只蚊子……是说一名部众,子子愤愤握拳,“你们就不能让我家窟主清静清静?”
“清静久了会钻牛角尖……”被力儿抛上半空的一名部众垂死着大叫。
“谁说的?”子子的眉心皱得可以绞出水来。
被抛飞的部众当然没声音回答,不过拍手拍到一半的力儿却僵硬了一下,呐声道:“好像……是我尊说的……”
子子回头瞪她。
初春的云带来雨水和爽凉,孟春之尾的风拂过窗台,将楼外的吵闹声吹了些许进来。精致的房间内,轻纱徐徐飘起,带出帘帐内几分青云九重的薰香,乍暖轻寒,惹人欲醉。
案几上,绿觞皎镜,大袖垂于几边,袖下是一只白皙纤长、只一眼便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手。莲鲤朱锦裁就的迤逦长衣委地如蘼芜,垂杨拂水,东风摇艳;披裙的身影坐在镜前,单手支颊,秀颈微偏,碧色眼眸斜斜凝视镜中的自己,清楚地看到自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像玉雕——计冰代在心底清晰地说出三个字。
楼外的喧吵她不是没听到,暂且、容她乌龟一回吧。
身为七破窟饮光窟主,她怎能允许自己犯下如此错误……不要让她说明是什么错误!
就职责范围而言,饮光窟主掌对外交结,简称“外交”,也就是通路。
他们所谓的“通路”,不仅是地理上的陆河航运,还有江湖和官场上的人际通路。几年的经营,他们已经掌握了从南至北的陆运和从西至东的河运,如今正筹谋海运。地理上的外交,一笔一道都能从地图上看到,但人际外交却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只有在用到它时,才能显现出布局的微妙。
与人,她圆滑世故,与事,她精益求精。她是谁?她是饮光窟主,一个每日三省吾身的人,一个斤斤计较、锱铢必较的人。她的《外交录》第一条是:友善、友爱,但以不损害七破窟利益为最高标准。所以,她不会因一时之气狂殴某人而揍到他三个月写不了一个字,那是友意才做的事;她不会因一言不顺耳就别扭不爽用奇怪的药让某人的手烂成一只白骨却还要抱大腿哭求解药,那是庸医才做的事;她不会舌绽莲花将某人骗得翩翩欲仙时再一脚将那人踹下山崖顺便扔块石头,那是虚语才做的事;她更不会冷面如霜懒得废话一了百了挥剑断情仇,那是华流才做的事。
谁能告诉她:那叫澹台然的家伙,她如何处理才好?
想不通的问题让她颦起眉心,脑中一片茫然。游神之际,双眸蓦然一抬。侧耳聆听,阁楼下半掩的门依稀被人推开,浅浅的脚步声正踏梯而上。
是哪位躲开了子子和力儿的防线吗?
长睫半敛,她玩味勾唇。镜中,素色芙蓉脸亦是荡漾一笑,为玉雕般的茫然添上一抹飞花春色。
听着徐徐上楼的步声,她拿起镜边的折扇,一格一格慢慢转开。
随着弦面的扩张,草书四字映上眼瞳——对酒不敢。
瞥了一眼,她将折扇弹手收了。
“刷!”扇开。“啪!”扇合。
“刷!”
“啪!”
“刷!”
“啪!”
扇开扇合呼应着足音,倏地,她将合上的“对酒不敢”往掌心一拍,足音在门外停顿。片刻后,有人走进来。
云纹大袖下伸出一只手,撩开一层帘纱、二层帘纱、三层帘纱、四层帘纱、五层帘纱……面不改色,耐心十足,终于见到了皎镜前玩扇的女子。
不必回头,清晰的镜面上早已反照出来人的身影。
驼色锦上绣着飞鱼跃渚,外罩半色云纹轻儒开襟袍,腰部微收,似有意似无意勾绘了一段优雅的腰线,宛如郁金高傲睥睨,媚我中堂。袍下,深蓝长靴针线细密,绞得紧致轻暖,可见做工的机巧和用心。他身影俊直如竹,只是随意往帘边一站,已是“芬香酷烈,悦目欣心”。
四目在镜中交汇,相视无言。
青色莲眸徐徐下移,盯住她手中开合的“对酒不敢”扇,沉默半晌,不禁抿了抿嘴:这么冷的天……
“我尊……”菲唇微启,她懒洋洋地歪了歪头,“是来探望我的?”
玄十三垂了视线:“怎敢。”
“可有要事相商?”
“是。”
“我尊,失忆对我并没有太大……影响。”对酒不敢扇在指间一转,她徐徐起身,嫣然一笑,“我只是想把事情想清楚。”
“那就好。”
“您可不可以让他们别再外面偷窥了,子子和力儿是女儿家,体谅一下。”
“……不是我让他们来的。”玄十三委屈地摸摸唇,踱到梁柱边随意一靠,转入正题,“我要离开一段时日,今年的窟佛赛有劳你。”
“是。”
“让江湖忙乱一点。别总是把话题定在我们身上。”青色莲眸拂地一瞥,如春后蝴蝶翻飞,在空中带出一波绚烂彩意。
“是。”即是说,这届赛事一要制造江湖话题,引起关注和恐慌,二要隐藏我尊的行踪,声东击西,让正义之师捕风捉影,三……呵,这三嘛,就让她从中取一点红利好了,以江湖为舞台,给澹台然一个深刻难忘的教训。
对酒不敢扇徐徐款摇,清碧眼底闪过一波横芒。
玄十三见她凝眸沉思,螓首微偏,折扇在下巴上轻轻拍着,知她领悟了自己的意思,情绪也从失忆的震惊中冷静下来,胸中不由得一舒,怡然抬臂,“你在屋里也闷得够久了,不如随我出去走走。看些新绿嫩芽,心情会好很多。”
她盯着他殷勤相扶的手,弹开对酒不敢扇,含羞掩面,“公子,奴家没那么娇弱……”
酥滑的莺啼引来玄十三脸皮一麻,若无其事收回手,他转言:“我听昙说……”
啪——对酒不敢被用力合上。
她不愿提,玄十三倒也不恼,浅笑摇头,顺着她的意思不谈庸医特意绕弯跑到他那里提及的事。右手扶腰欠了欠身,等她先行。
莲鲤朱牵风荡漾,垂落在地,迤迤出了帘门。玄十三走在她后面,神情是旁人罕见的专注和关切。
目睹两人并肩出了藻风自薰楼,子子的拳头忘了挥出,力儿拎在手里的部众也忘了扔出去。
“窟主——”子子提裙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