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七佛伽蓝迎来了今年元宵之后的第一轮上香风潮,原因无他,沉寂一年的窟佛赛在今日开幕。
商那和修早早来到七佛伽蓝,在清晨的佛殿里溜达一圈,又在有台的禅房门外漆了一层油,满意地跳到树上,等着看早戏。
自从饮光窟主给澹台然一个下巴威后,那家伙总算消失了。他受一拳,饮光窟主给那家伙一脚,算是给他扫了闷气,甚好甚好,他就不计较了。
等待的时间里,貌美如花的少年用思索其他事情打发时间。就拿今年的窟佛赛来说,出乎意料的低调,窟佛帖也没送出几张。不要以为七破窟行事总是嚣张,我尊说过,势不可尽用——他们也是有度的!但从近几日陆陆续续出现在城镇范围内的各路人马来看,似乎出奇的热闹,出奇的被江湖关注,发过帖的,没发过帖的,都来了。扳起指头数一数:少林、武当、崆峒、太行是几尾大鱼,小虾米就不数了,此外,“锦鳞四少”家族、“商山四皓”家族、南北武林盟主、明王阁、锦迷楼、光之定城、秋风十二楼是他能够分辨的,还有几批他认不出来路的人马,神神秘秘,出出入入,不知存了什么心。
以前他会将这些异相怪到夜多窟主头上,谁让他招惹那么多桃花……而今他却不敢再错怪夜多窟主了,厌世、扶游、化地三位窟主一样不是省油的灯,加上几位侍座,都不知道他们招了多少蜂惹了多少蝶。
寻思之际,禅房的门被拉开,正慌慌张张往脖子上挂佛珠的小和尚顾上不顾下,一脚踩在油面上……
白鹤亮翅!
凌波微步!
懒驴打滚!
千金坠!
急中生智的反应,能用到的都用到,有台终于颤颤巍巍双脚落地,半蹲马步,没有跌成……呃……就是狗什么的。
头顶传来大笑,有台赶紧并腿抬头,眼神幽怨:“商那和修,今天你不用来这么早吧?”卯时的钟才敲了一次,就算今天是窟佛赛的开幕,也还有几个时辰哪。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商那和修甩着袖子几个纵跃,转眼站在佛殿一角。他回头一笑,展臂跃落。
我是虫子……有台合掌揖空,念一句“般若我佛”,心平气和做早课去也。
武僧在山坡上练功,小沙弥在禅室念诵,僧人们各司其职,伽蓝的清晨一派祥和宁静。
随着日上树梢,香客渐多,不过眨眼功夫,伽蓝已经聚满了人,有的在观音殿上香,有的在小亭里闲坐,有的……则往戒台边的坡地走去。人多嘴杂,江湖豪气,认识的不认识的见了面都拱手抱拳,也不知对方是王家二麻子还是李家小狗子。
坡地边的百年老木下,一群佩刀的男人正高声闲语。
“肯定是……”留有络腮胡的中年壮汉刻意压低声音,“那位饮光窟的窟主我见过,面有破相,大概自惭形秽,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我听说啊,他天生煞命!”旁边一名男子接下络腮胡的话,“据说幼年不幸被一场大火毁了容,所以才总是戴着帽子。就因为幼年不幸的经历,养成了他乖张狠戾的性子。”
“是个妖女!”“是个魔头!”络腮胡和男子同时断言,说完,两人对视——
“饮光窟主是男人?”
“饮光窟主是女人?”
树后站了一名布衣青年,听了半晌,忍不住开口:“饮光窟主是女人。”
“你怎么知道?”两人扭头质问,“难道你见过?”
青年闷不吭声,低头盯着脚尖看了一会儿,摇头。
“切——”两人甩甩手,继续他们的话题,络腮胡道:“说起这位饮光窟主,和其他几位声名显赫的窟主相比,她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名气。还有啊,她总是……”络腮胡想了半天,挤出一个词:“阴阳怪气的。”
“阴阳怪气是怎样?”布衣青年突兀开口。
“小子,你第一次来吧?”络腮胡拍拍他的肩,“等一下你就知道。”
远远古钟“铿”然长响,余韵悠悠,就是那悠悠的尾音听起来有点怪异,像是贪玩的孩童胡乱在铜钟上敲了一下,轻重不分,音波飘忽不齐。
倏地,两道身影跃过飞檐佛楼,空中拳掌声声,快影难辨,落于坡地时两人分开,人群也聚了过来。
灰衣长钟袍,是名年纪二十三四的僧人,光亮的头顶,香戒九点,面色沉稳,气息内敛。落地后,他合掌低诵,眼垂落地,不卑不亢向对方施了一记浅礼。他在外走动较少,加之性格沉稳的关系,鲜少血气方刚被七破窟部众撩得失去理智,因此,在场众人只觉得他面生。就算他自报法号,大概也没多少人对他有印象,但随后步出法堂的数十名少林僧众却将目光定在他身上。
别人可以不知道他,少林僧众却耳熟能详。
七佛伽蓝主持句泥,少而神俊,通究坟典,深研藏经千卷,五十岁前不曾收徒,多少求学僧人跪在殿前,几乎就要学神光立雪、断臂明志了,却被他一问劝退。五十岁后,他开始收徒,但也只收了三名,此后,再不闻收徒之言。
眼前这名僧人是句泥的大徒弟——欢喜丸。
也就是有台时常念在嘴里的大师兄。
立于欢喜丸对面的是位神情戏爽的俊美青年,双眸熠熠灼亮;深秋梧桐色泽的薄棉袍贴身修和,轻暖敏捷;长发挑束,用一只朴素的玉簪子固于脑后,手上还拿着半截木棍,看粗细,看色泽,很像武僧练功时用的僧棍。
刚才那道钟响不会是……
有人暗暗猜测,认识青年的人则知道他是夜多八部众之一:钟月斜。
众人只见他举着断棍在手中转了两圈,斜目一笑,似悠悠画船边的凌波红蓼,水风起时,惹得鸳鸯乱飞,桃花暴怒。
有什么窟主就有什么部众……有人撇嘴。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人怒目。
又是桃花缤纷时节啊……有人轻叹。
欢喜丸退后半步,佛珠绾上手臂,向钟月斜比个“请”。
钟月斜将断棍别在腰后,按按拳头,飞步欺近。欢喜丸卷袖牵拳,不过须臾两人便过了三十招。钟月斜抬腿施出“楞迦变相十六式”,一式“灵龟摆尾”扫他下盘,趁他跃空闪避之际转招“蛇横古路”,眼看就要击中——
欢喜丸眉心一动:“卷字咒!”伴着轻喝,凌空的身影出现在钟月斜飞抬的腿下,以不可能之姿闪过攻击。
“角字咒!”欢喜丸曲身展臂,震气沉肘,直击钟月斜膝下三分。
“伏魔虎拜!”钟月斜以拳相迎,“楞迦变相十六式”转为“灰飞烟灭拳”。
两人一触即退,风动衣袂,轻尘半起。
钟月斜蓦尔一笑,讽道:“我想见识一下你们的什么……唔,大发雷霆掌。难道除了定香就没人敢了吗?”
欢喜丸垂眸正色:“贫僧可以让兰若见识一下无想有情掌。”
“无想有情太没趣啦!”钟月斜从腰后抽出断棍,大笑着攻上欢喜丸。欢喜丸一记劈手,“咔”的一声巨响,断棍再断两截。
两截……钟月斜怔怔瞧了一眼手中“断后再断”的木棍,刷刷挥舞两下,摆开姿势——俨然成了双截棍。
灵活多变,伸缩自如——就是这么来的。
外围高地上,七佛伽蓝的云照、神剑、得得、洞山等几位禅师与一同走出来的少林寺僧人正低声相谈。少林寺为首的是素有“铁面”之称的怀霜和尚,他见欢喜丸身手诡而不飘、疾而能稳,不由笑问云照禅师:“一年多不见,想不到欢喜丸已将《观自在经》练出几分火候来。”
云照点头,不否认不谦虚。
怀霜又道:“离寺前,主持曾告诫贫僧,世人都说少林武学博大精深,但我辈不可妄自骄满,伽蓝武学同样海纳百川,不拘一格。”
云照偏头,想了想,回礼道:“少林主持过奖了。”
“……”怀霜说了句什么。
咚咚咚咚咚咚咚!巨大的鼓声将怀霜的声音全部掩盖,云照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几下,说的什么一字也没听清。
钟月斜早已抛了双截棍,退站到一面大鼓侧方,欢喜丸愣站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台原本缩在神剑禅师身后,闻此巨变,处变不惊地绕到欢喜丸对面,冲他比个“过来”的手势。
欢喜丸面不改色走到有台身边,低问:“师父呢?”
有台斜了斜腰,小声答他:“刚才我出来的时候,师父还和武当道长在下棋,死局了。”
咚咚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咚咚——锵!
连节奏都敲出来了……有台抽抽嘴角,想起一年前的窟佛赛。当时“三香”一个不缺,如今却只剩下戒香、慧香两位师兄,物是人非,一时悲怆,爽朗的脸不觉愁了下去。
“啊——”人后传来一道凄厉的尖叫,突兀得让过着刀头亲血日子的江湖人心尖一抖,暗想:莫不是发生什么灭门血案,还是发现了断肢残尸?
锦衣女子冲出人群,直向伽蓝禅师所在地扑去。她发鬓散乱,但不掩丽容,也许因为跑动或惊慌,芙蓉脸染了些怒桃颜色,娇艳夺人;她衣裙上有些剑痕,眼角擒着泪水,躲到伽蓝禅师身后时,犹泣声咽道:“大师救命!大师救命!”
后方,五岸侍者要上前阻拦,神剑禅师挥手止了他们,慈眉轻问:“兰若何事惊慌?”
“他、他——”锦衣女子伸出月色玉指,怯怯往前方一点,“他要杀我……”
众僧顺着她的指尖瞧去,一人纵落在地。
那什么……应该是人吧……
头戴紫金冠,身披紫云锁子甲,足蹬金云皂靴,手持铁棍,满脸都是毛……手背上也是……额头上还扎了一圈钢筋抹额,金光闪闪——看上去像猴子是能怎样?
众人不知何事,就听那人……是说那只猴子打扮的人,震声说道:“小圣乃花果山紫云罗洞主通天大圣孙悟空是也——”也字不但拖得长音,半途还绕了几弯,曲曲折折,蜿蜒上九霄,“自从盗了太上老君九转金丹,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又娶来金鼎国公主为妻,好生快活!可恨李天王带天兵捉拿小圣。哼,哼,哼,小圣一筋斗,去十万八千里路程,那里拿我!不料哪叱小儿也来欺我,变出个三头六臂,小圣正与哪叱斗得欢,观音却来妙化小圣,说什么——”铁棍竖于身后,捏起嗓子学观音说话,“将这孽畜压在花果山下,待唐僧来,着他随去取经便了。”铁棍爆打在地,那人大吼一声,“哎呀呀——呀——小圣山下五百年,终于等到唐朝和尚,赐法号行者。自此随行马前,除妖开道。自离了黑风山,来到女儿国。师父问:孙行者,女儿国里何好?各位看官,各位看官,这叫小圣如何回答!如何回答呀!”
……满场群雄嘴角齐抽。
孙悟空……是说那猴儿打扮的人,竖起剑指遥遥指向伽蓝诸位禅师:“尔等,莫非要包庇这妖精不成?”
咚——鼓声震响!
锦衣女子在神剑身后挽袖一甩,临水点步,朱唇慢启,竟是一段戏腔:“执方尊泻琼浆,露春葱捧瑶觞……唐朝哥哥道我语:王上,及早修业,无常有限者。我愿——但能勾两意多情,尽教他一日无常。天魔女邪施伎俩,敢是你个释迦佛,也按不住心肠。”抬着兰花掌,踩着花旦慢步,她绕着神剑禅师走了一圈,合眸娇声——
“我乃女儿国国王子童,僧哥哥……僧哥哥呀——我既为王,也知五经三史,人伦故事。你虽奉唐王,不看文章。舜娶娥皇,不告爷娘。后代度量,孟子参详。他父母非良,兄弟参商,告废了人伦大纲,因此上自上张。你非比俗辈儿郎,没来由独锁空房。不从咱……除是飞在天上,箭射下来也待成双。你若不肯呵,锁你在冷房子里,枉熬煎得你镜中白发三千丈,成就了一宵恩爱,索强似百、世、流、芳!”
她唱得低回婉转,似妖神惹来春风徒笑,尤其是唱到“成就了一宵恩爱”时,不少女子低下头,神色羞怯。此情此景,不明白的人也看出了大概,又是七破窟找伽蓝僧人的碴。
“尔等当真要护这妖女?”孙悟空的铁棍已经指在神剑的鼻尖前。
既然已知是七破窟的戏局,伽蓝禅师本可不理,但当着群雄的面,孙悟空的质问虽是戏文,伽蓝禅师却不得不做一个判断。事关善恶曲直,非一句戏言能定呵。
神剑合掌诵喏,“上天有好生之德。”
孙悟空纵身翻个筋斗,将铁棍往地上一杵,喝道:“既有好生之德,小圣怎看得你家只剩两个?”
此话一句,满场皆静。片刻后,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不知道内情的人向知道内情的人打量,知道内情的人回忆起去年发生的事又不胜唏嘘。
在孙悟空、女儿国国王吸引众人注意的同时,须弥窟主司空乱斩与力儿无声走到部众前方,出乎意料的低调。夜多窟主闵友意臭着一张玉色俊脸,不知被何事惹恼,身后一干部众却挤眉弄眼,抿嘴偷笑。厌世窟主翁昙依旧是雾样表情,少思少愁看不出喜怒。扶游窟主郦虚语则不见身影。
化地窟主祝华流牵着一名粉妆玉彻的小女娃走出来,神容峻冷,倒是小女娃眨着大眼左顾右盼,不掩好奇。许是看到熟悉的人,她突然抬手大叫:“和尚哥哥!”
众人望向小女娃。
她见自己打招呼的人没反应,不由再叫:“南山有台北山有菜的和尚哥哥!”
点名到这种地步,再不应岂不是故意藐视“某位”窟主?有台下意识地抬手摇了两下,摇过之后才发现场合不对,赶紧缩回手,讪讪低头,羞愧得双颊通红。
“咦——这位小僧哥已知天地阴阳,为何唐僧哥哥你榆木疙瘩死脑筋?”女儿国国王牵起神剑的僧袖,嗔声娇语酥人魂。
“般若我佛!和尚敲的本就是木鱼。”神剑身后传来一道洪声,女儿国国王回头,就见一位长须老僧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是哪位?”
“老僧魔岩。”
女儿国国王娇唇一撇,“哼,不比我唐僧哥哥模样儿好!”
虽听她这么说,但深谙佛法的少林僧人却对其敬仰有加:饮光殿魔岩禅师,年过一甲子,与主持句泥是同门师兄弟,其禅境也是到了“问水答水,问虫答虫”的地步。向佛的禅客以为他句句禅机,他却摇头笑道:“也并非句句都有禅机,寻常言语而已。兰若想得太多,反倒是兰若的心境不纯。”
咚!咚!女儿国国王眼如秋水瞥了瞥怒目的少林僧人,踩着精准的鼓点,迈出花旦慢步,将衣袖往神剑肩上一拂,唱起:“香馥郁销金帐,光灿烂白象床,浮屠尽把三纲丧……僧哥哥,倒不如放下老佛,弄玉偷香!”
神剑长诵“般若我佛”,不见言语。孙悟空又是一顿讽刺,女儿国国王再来一段勾引,场面不可不谓人鬼崔嵬。在场众人作壁上观,都不曾留意一顶四人白纱叠罗软轿正缓缓靠近。七破窟部众早已经留下通道,小轿。当女儿国国王唱完“弄玉偷香”,落地的软轿丈红翻飞,里面传出清晰的拍掌。
有人在轿内道——
“削逢峦纠句,孔力飞草彩!”(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
你没听错,是戏腔。
孙悟空和女儿国国王仿佛得了命令,齐齐纵上佛楼殿角,戏样花腔比划了两招,女儿国国王飞仙般逃离,孙悟空提棍追上……消失了。
死寂笼罩七佛伽蓝上空。
轿内人并没有出来的意思,却问:“请问在场诸位英雄,何谓正义之士?何谓正义之师?”
前一刻才女王暗昧、悟空捉妖,后一刻立即抛出如此严肃的问题,就像给正吃着粉糕水果清淡小点的人突然砸来一锅油,炸得你外焦内酥兹兹响。
不否认,全场陷入一种名为“混沌”的情绪,等到消化之后才慢慢做出反应:有人顺着问题开始思考,有人则嗤之以鼻。
这种场合不可能沉默过久,很快就有人扬声回答:“见义勇为,正义之士。士有所信,正义之师。”出声的是一位布衣短打的青年。
在群雄乌集的前提下,抢先大声回答问题,而且答案的范围广泛而大义,通常都是初出茅庐、血气方刚、见识浅寡之人,当然,也有好高骛远、急功近利、得意洋洋者,这名青年很显然是前一种类型。
“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正义之士。这种人多了,自然就成了正义之师。”在青年之后出声的是一位装束严整、头戴轻云冠的公子。这种人不想让他人专美于,只要有出头鸟,一定会站出来显摆一番,并利用自己的优势将出头鸟比下去。他一身鲜衣,仰首天地间,身后还站着十多名侍卫,气势已比布衣青年强过百丈。
“除暴安良,正义之士,除奸革弊,正义之师。”第三位开口的是“锦鳞四少”中的一位,“简文山庄”庄主的胞弟:简文命。
侧席上有人轻哼,简文命立即看过去,冷道:“既然贺盟主觉得简某回答得不对,请问有何高见?”
那道轻哼冷寒带嗤,也难怪简文命当众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