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他把头伸过来,从黑纱掀开的一角瞅她,见她嘟着嘴,他突然咧嘴一笑:“是在怪我没让你把小镜子带出来吗?”那是他见她实在喜欢镜子而特意从城里买回的雕花小镜,巴掌大小,拿在手里随时都可以照。虽然那天她摘光了他的土豆花,可把小镜子放到她手上看到她徐徐扬起的笑,他的心里真是像倒满了蜂蜜,甜啊甜啊,一点都不腻。
她摇头。
他谨慎地瞅了她一眼:“那、那是我说话太多,你听得累?”
说话?一路上好像是有听他在说哪条山路下去是什么什么村,或哪条山路岔过去是什么什么小山神庙,不过……她继续摇头。
“不舒服吗?”他担忧地探探她的额。温暖,无汗。
“没有不舒服。”她拉下他的手。
“渴了?”他立即扭头四顾,“正好,那边有个茶棚,我们过去歇歇再进城,好不好?”
她不置可否,但想到他走了那么远山路,不忍拂他殷勤好意,随他牵了驴往茶棚走去。来到茶棚外,他将她扶下驴背,自己牵着驴转到棚边的马桩系住。
能从驴背上下来,老实说,她很高兴。城门就在不远处,她宁愿走进城也不要坐驴!绝不!
茶棚斜对着驿道,可见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
趁着喝茶,他讲起了江湖故事:“溪儿你知不知道,那个很有名的七佛伽蓝啊,出了一个花心哦!”
她懒得脱帽,只将黑纱撩起搭在帽沿上,听了他的话,不觉谐趣,“花心?”
他点头:“现在江湖上最热门的消息就是这个。不过说到这个花心呢,就要说说七佛伽蓝的死对头七破窟。”他压低了声音,“听说七破窟有七个武功高强的神秘窟主,每位窟主在江湖上都有名有号,正邪难辩。他们七人之上还有一位尊主,江湖人称‘南堂郁金’玄十三。七破窟隐于熊耳山中,财力雄厚,但他们就是见不惯和尚,特别见不惯七佛伽蓝的和尚。”
她听得有了兴味,追问:“为什么?”
“好像是玄十三很讨厌七佛伽蓝的和尚,连带的整个七破窟都看和尚不顺眼。他们在江湖上设了‘窟佛赛’,现在每两年赛一次,每次赛四季。每到他们比赛的时候,赌坊都会特别开台,赌当季的赛事哪一方会赢。”回想起什么似的,他沉下脸,“我上次买七破窟赢,他们却输掉了,害我没了十两银子……”
是说你也有赌就对了……她眨眨眼,对于理解他的话完全没困难。
他哀怨自怜了一会儿,很快打起精神忘掉前尘,“来来,溪儿,我们说花心。那人叫定香,是七佛伽蓝的‘三香’之一,容貌俊美,风度翩翩如人间帝释。传说七破窟的须弥窟主对他垂涎已久,多番引诱,还假扮修仙的小狐狸接近他。定香慈悲为怀,想以佛经故事感化须弥窟主,不料须弥窟主使出迷魂计,让定香对她动了心。定香自知佛家大戒,为表忏悔,在江湖群雄的见证下以死明志。”
“不是的,小哥。”邻桌的一位中年男子回头打断澹台然的故事,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定香不是以死明志,他是见须弥窟主无法教化,便舍身喂虎,希望以死来感化须弥窟主,让天下人明白,皮相血骨不过是人生在世的一次轮回。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定香实在是佛门百年难得一见的禅僧啊。”
“这位大爷,您错了!”看守茶棚的少年经过桌边,闻声止步,“应该是定香和须弥窟主两情相悦,偏偏七佛伽蓝不许定香还俗,还棒打鸳鸯。那次不是吗,峥嵘洲饭仙寺的主持阻拦他们相见,须弥窟主一怒之下将饭仙寺大雄宝殿给拆了。我娘也说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有恋人终成眷属不好吗?七佛伽蓝却逼得定香含恨自尽。”
“茶家小子,你也错了。”角落里喝茶的一群壮汉哈哈大笑,“是须弥窟的妖女施诡计引诱定香,破了他的童子之身,等到天竺国师释摩兰上七佛伽蓝讨夺舍利子时,和定香过招,定香功力大减,自然赢不了释摩兰,反而被他打伤,当场吐血而亡。须弥窟的妖女不但不让定香下葬,还抢走他的尸体,日日鞭尸啊。”
“不是啊,我听说……”
“我也听说……”
“我还听说……”
因为一个江湖传闻,茶棚瞬间炸开了锅。谵台然瞟瞟听得津津有味的女子,讨好地问:“溪儿,你喜欢听故事啊?”
“嗯……”她在想问题,耳朵又要听茶客的吱吱喳喳,一时没留意他说了什么。等他将自己的脸送到眼皮下,她才发觉他几乎是贴着她坐了。“怎、怎么?”她有点不适应。
“溪儿你不理我……”他握起她的手放到脸上。
她羞怯地缩回手,低头:“我在消化。”
“消化什么?”
“消化须弥窟主和定香的故事。”她扳起指头数,“你的是‘以死明志版’,那位大爷的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版’,茶棚小哥的是‘两情相悦版’,角落那桌几位的是‘妖女引诱版’。这么多,哪一个是真的?”
他被问得一呆,眨眨眼,突然拍桌大笑,“溪儿、溪儿你……哈哈……你实在、实在是太可爱了!哈哈!不、不用太较真,江湖故事听听就好,管它哪是真哪是假。”
“可是……”
“哈哈哈哈——”他捶桌大笑,四周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茶棚里和乐融融,一派闲暇。蓦地,澹台然抬头看向对面的驿道。众人不觉得有什么,仍然大声说话大声笑。没过多久,驿道远方传来“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数道俊骑腾烟而来,眼看就要到城门口,却完全没有刹停的意思。
跑在最前方的是一位穿着月蓝绸衫的公子,看不清容貌,远远只能看到他扬起的短发。
城门口人来人往,就算你想骑马过城门,也必须放慢马速,以免冲撞了行人。短发公子的马眼看就要冲进城门,未料侧方突然走出一名提篮子的老翁,慢腾腾也不知他要去哪里。疾速奔驰的马匹眼看就要撞上老翁,千钧一发,短发公子抖腕拉起缰绳,硬生生将马儿拉得扬蹄抬起,侧腕用力拉偏马头,趁马匹受惊的一瞬间腾空而起,身姿灵妙,在众人眨眼不及呼吸之间扯过老翁纵身跃到前方,避免了马蹄回踏造成的伤亡。
短发公子放下老翁,跟随在后的数名侍者也纷纷停马、下马。
盯着瑟瑟发抖的老翁,短发公子脸色并不好看,数度张嘴想要说什么,终是放弃了。他回身,早有侍者将受惊的马儿安抚下来,缰绳送到他手上。
“老人家,我家公子心紧赶路,没伤到您吧?”一名侍者上前安抚老翁,从怀中掏出一两小元宝,“您篮子里的鸡蛋算是我们买了,您快些回家去吧。下次走路记得靠边,不是每个人都有我家公子那么好身手,救人又救马。”末一句成了喃喃自语。
一篮子鸡蛋哪值一两小元宝,老翁虽然受惊,但看在小元宝的份上也就接了下来,千恩万谢后离开。
侍者打发了老翁,笑着来到短发公子身边:“公子,您还是走着进城吧。”
“老子知道。”短发公子将缰绳往这名侍者手上一扔,眨眼身影已过了城门,再眨眼,人影不知去向。
接过缰绳的侍者摇摇头,与其他人一起牵马进城。
短暂的喧闹结束,城门口回复了人群往来。
看完这段突发的热闹,茶棚里的人对那名短发公子立即开始七长八短三姑六婆,猜测他的身份,猜测他的武功,猜测他的门派,诸如此种,天马行空的乱想,实在热闹。
“那个人……”她若有所思。
“陌生人。”他赶紧抬起她的脸,“溪儿,我们进城吧。我要给你买些新布做冬衣。还有,我们要去裁缝那里取喜服。”她的喜服,他是按她当初穿的那套衣服拿给裁缝照尺寸裁做的,说好了今天去取。
“……头发好短。”
呼!他的心落回原位。还在担心她是不是看俊公子看得入了迷,原来注意的是那人的头发,幸好幸好。哼,短发有什么了不起,他也能剪一个!
“大葫芦枯,小葫芦沽,大葫芦小葫芦同作窟!”
进到城里,街巷边总能听到三五孩童手牵手唱酒谣。因为简单好记,听那些孩子唱几遍,溪儿自己都能顺口念出来。
酒谣里的“窟”,便是令江湖武林闻风变色的七破窟。
澹台然找了处小马厩,花几个铜板租了一个小栓,将驴子系在里面,开开心心牵了她去买新布做冬衣。她对布料没什么特别要求,为了帮他节省家用,她选了一匹不贵的米白色棉布,让裁缝量了尺寸后,他又带她去取喜服。
红艳艳的喜服映在眼中,她脑后突然一紧,像是某根筋被人弹了一下。
感觉过得很快,她微微闭了闭眼,没将这种感觉放在心上。他倒是喜滋滋地提了衣服,神神秘秘说带她去见朋友。
“我那两个朋友啊,一个是杨家二少爷,杨爵,和我不打不相识,是我们的‘账房先生’,另一个是化成,姓阮,和我同年,他家是猎户。化成这人啊,性格耿直,不喜欢开玩笑,又木纳又无趣。不过灌他喝酒我就最开心了。”他一边走一边解释。
“为什么杨少爷是你们的账房先生?”
“因为酒钱从来都是他出的!”好理所当然。
她突然慢了步子,扭头盯着街边一点。他顺着视线看过去,宠溺一笑:“我去买糖葫芦。”她不及出声,他已经蹦达过去又蹦达回来,将一串飘着糖香的山楂葫芦送到她手上。
她没说想吃啦……手却伸出去接过糖葫芦,嘴角扬起笑。
“你刚才说定香和须弥窟主……”用力咬去半颗山楂,她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变好了,便问:“不管是哪个版本,定香最后都死了吧?”
“好像是。”
“是七破窟害死他的吗?”
他摸摸头,思考了一下才开口:“算不上谁害死谁,师父说过,江湖总是腥风血雨多,一入江湖,肯定染得满身腥。谁对谁错,哪有那么肯定呢。”
“……”她蹙起眉头。
“溪儿,不要不开心啦,我还有好多江湖故事说给你听,不想花心了!不要想了啦!”他牵起她的手拐到下一条街。
这条街热闹很多,周边一排都是小摊贩。她抬头远望,蓦地扯他一下:“你看,是刚才城门口的短发公子。”
一袭月蓝袍的短发公子从街的另一头迎面走来,身后只跟了一名侍者。虽是短发,却无损他的俊美,甚至可以说,那头短发已经彰显出他张扬不羁的性格。他脚步很快,袍角迎风而动,翩翩倜傥,若不是脸上的表情过于严肃,只怕会吸引更多女子的窥望。
那种焦急匆匆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势,让很多行人下意识的侧身让道。
澹台然也拉了溪儿闪到街边,不想惹事。
她咬着糖葫芦乖乖站在他身后,扭头看看,左手边正好有片买折扇的摊子。她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自己已经站在扇摊边。
隔着黑纱,她伸手拿起一把折扇,提着折柄轻轻一甩,弹开。扇面上只写了一句诗:一行白鹭上青天。
弹扇的声音很轻微,在喧闹的街上根本算不得什么,也不会引起注意。
但是——
快要经过他们所在地的短发公子突然驻足,俊容微偏,似侧聆什么。
身后的侍者正要询问,短发公子突然往街边走去。
旋足的袍角迎风一扬,在扇摊前,停步。
上下打量戴黑纱帽的女子身影,一抹微光在他眼底闪逝。抿抿唇,他慢慢说:“这位姑娘……”
左手糖葫芦右手提折扇,她闻身回头,眼前立即闪过一道黑影,是澹台然挡在了前面。原本撩起的黑纱也因她过快的转身垂落下来,掩去一片雪白容颜。
“你、你想干什么?”澹台然怯怯问短发公子。
短发公子眼有不耐,低斥:“滚开!老子对你没兴趣。”
“她、她是小生的娘子!”澹台然挺直腰,全身出现戒备的预兆。
“你给老子滚开!”短发公子伸手推开他。这一推没用武功,纯粹就是手臂的力量。
街上行人驻足偷看。此情此景,很符合恶霸当街调戏良家女子的戏行啊……
澹台然被推得趔趄一下,很快又挡回去:“不准你欺负我娘子!”
短发公子俊容微青,咬牙挤了一句:“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欺负她。”
她从澹台然身后探出半片身子,隔着黑纱不言不语打量短发公子:眉目俊逸,眼角微微上勾,有一股花心入迷的味道,此时眼中盛满对澹台然的不耐烦,若是笑起来,想必杏花满天飞吧……
为自己的想法羞怯了一下,她缩回脑袋,躲在澹台然身后。她不习惯被这位短发公子盯着看,特别是他眼中有一种让人伤心的情绪,压抑,焦急,令人不安。
短发公子见澹台然死撑着不让,心头火起,一脚扫向澹台然下盘,侧臂一震,让他滚到三尺外。同时,人已经站到溪儿正前方。
说轻薄举止,其实没有。
短发公子俊容半垂,目不转睛,“在下闵友意。”
她下意识后退。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害怕。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睹姑娘芳容?”他垂眸一笑,果真是花心无边杏花满天飞。
被震飞的澹台然飞快跑回来挡在她前面,如老牛护犊。
被威胁也要保护自己的妻子……闵友意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不过,他对黑纱后的容貌更感兴趣。
出手如电,指尖已触到黑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