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总是很容易交朋友。是不是,澹台兄!其实呢,我也是被迫成为兰池夜盗的。第一次的时候,其实我是去和一位官夫人幽会,所以穿得漂漂亮亮,啊,我的衣服都是在天孙翔定做的,他们的布料和款式都不错哦,有机会你们也去那里定做几件吧,报我的名字,掌柜会给你们八折。说回来,说回来,那天我和官夫人幽会,没想到明明去赴宴的官员半路折了回来,我没办法才装成夜盗,故意拿走一些珠宝如意。后来的几次情况也是这样,那些官员太无常了,比女人还变幻莫测,明明说是去办事,都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非要半路折回来,害我偷的东西越来越多,又怪我衣服穿得太漂亮,所以才冠我一个兰池夜盗的名。你们说我冤不冤?”
“哦,原来是这样……”
“我来遥方郡啊,本来是为朋友送东西的,我和那位朋友约好了在这里,可我等了快十天都不见影子。我想啊,我那个朋友大概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又来不及通知我。当然,我也不能总是等在这里啊,所以我决定不等了。没想到出去吃个饭又撞到明王阁的人,二话不说就冤枉我偷了他们的剑,太没天理了。幸好我在路上遇到你们。”
“哦,原来是这样……”
“澹台兄,你疏财仗义,义薄云天,实在是难得的少侠人才,为何屈于这山野林间?听小弟一言,何不放足武林,你我揩手干一番大事业。到时,我们一起看最美的女人,喝最美的酒。有道是:男儿当封侯拜将,云烟写像。”
“哦,原来是这样……”
对于新客的到来,师父老人家十分高兴,拉着谢绣打听江湖近几年发生的事情——也就是真正参预者知道的内幕,作为以后和老友喝酒下棋时的谈资。谢绣也毫无保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玩“江湖隐情我揭揭揭”,两人一时开怀大笑,一时勾肩搭背嘀嘀咕咕,就差没有对着明月焚香结拜。到最后,澹台然也加入,你灌我一杯,我灌他两杯,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恨晚意犹未尽。
三个男人抱着酒壶指点江山,从祁连山谈到光之定城的城主,从昆仑派少侠谈到庐山派当红门徒,从少林寺扯到七佛伽蓝,再从窟佛塞联想到七破窟,对七破窟那位神秘莫测的玄十三大谈特谈。对于完全没有话题的溪儿而言,自然是躲得远远的。
澹台然似乎也不想她出现在谢绣眼中,听到她要去烧热水,立即点头:“去吧去吧!小心些哦。”
她来到厨房,往灶台里塞了一通枯枝,拿了折扇把玩。
人一静下来,脑子里就开始想事情。她的记忆只有醒来以后的,可她想把以前的记忆也找回来。是不是努力想就能想回来呢?叹了口气,她闭上眼睛开始回想……
塞得过满的灶台终于燃起了部分枯柴,幽蓝的火苗往外一亲,缩回去,像恶作剧的孩子。
她脑子里闪过的画面是——
她一身破烂来到遥方郡寻亲,寻到地址,却发现亲戚搬家了,问两边的邻居,他们也不知道亲戚搬去哪里。无奈,她又饥又饿,昏倒在小巷子里。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被卖到醉月楼,被一群凶恶的人关进柴房。她宁死不屈,趁机逃出来……问题出来了:她是怎么逃出来的?一,打昏守门的跑掉,二,撬开门偷偷溜走,三,翻窗。
无论怎样都好,唯一的结果是她的逃跑计划失败,被发现,还被人追到郊外。然后,在一颗叫“可不可能树”的树下遇到然哥哥。
呵……捂嘴一笑,她继续组织画面——
她穿着裙子,为了追一只兔子追到山坡,坡滑,她骨碌骨碌滚下去……问题出来了。一,她是被石块绊倒以脸贴地的姿式摔下去的吗?还是,二,因为草地湿滑,她没站稳,以背贴地的姿势滑下去?
无论怎样都好,唯一的结果就是她骨碌骨碌滚下山坡,起因却是一只兔子。
兔子……
慢慢扭头,她注视栓在厨房一角啃白菜的小白兔,嘴角微微抽搐。
追兔子肯定不是因为它可爱!她在心底否定,愤愤摇起手中的扇子,除了扇自己,还抽空往灶台的方向扇扇。
如此,一晚无事。
第二天醒来,他们发现话唠谢绣已经走了,他睡过的床上却多了一把剑和一张字条。字条上说,这把剑是留给他们的礼物,当作相逢恨晚的见面礼,也算他们成亲的贺礼吧。
师徒两人加上她,盯着整齐的床铺和躺在枕头上的那把剑,不约而同:“唉……”
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会不会惹来麻烦……
又是一日晴好的秋。
红菊怒绽,曲径幽凉。细带湖色抹胸,杏色碎花长裙,外面配了件织有莲花和鲤鱼的朱色锦裙,裙褶密密重重,随着女子的浅移慢步摇曳荡漾。
这件外裙差不多花了一匹布,因莲花吉祥鲤鱼喜庆,加上纺织工艺精妙,正风靡全城。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莲鲤朱。
长指纤手翻腕一转,“啪”,漆骨的折扇轮轮一闪,掩在女子脸上。
扇面上,颜体书三字——钓鱼翁!
她走走停停,似在欣赏亭阶花木。路中,一条长长的绿枝伸出来,枝上蠕动着一只绿色毛虫。她收了扇,蹑手蹑脚来到枝前,以扇柄轻触树枝,蓦地用力向上空一挑。树枝颤动,毛虫被拍得飞起,周游半空落下来,正好让平开的折扇接个正着。
缩成一团的小毛虫正好落在“鱼”字上面。
她掩唇一笑,轻步带裙拐进一处小院。莲鲤朱锦迎风扬起,掠过一道五棱形拱门,门墙上雕着三个字:小花汀。
院内种了佛桑、木芙蓉,虽是秋色朦胧时节,枝头的花却开得盛艳,仿佛在流年尽头的弱水中绽放最后一抹生命的微光,再静待来年、春风过蕊。
院子里早已坐了一名女子,妃色罗裙坠地不施,听到脚步声回头,额心点了一朵紫金佛桑钿,犹为夺目。
“昨夜东风拂、我、眉——”戏腔婉转,莲鲤朱衣旋旋一转,折扇翻转,毛虫送到妃裙女子手边。
妃裙女子皱眉,曲指弹开毛虫,“你不捉蝴蝶,捉只毛虫干什么?”
“这叫——罗带弄青虫——”好好的调子在半路拖得曲曲折折,一派梨园吊嗓的风格。
“我宁愿:踏花迎野僧。”妃裙女子顺着她的戏腔比个莲花指。
“泥呀泥呀——”莲鲤衣袖如水遮面,素指纤纤一指,“怎索维:岛蚀前蔫裁,寸风疑岁——柳——”(正所谓:钓石千年在,春风一水流。)
“怎样?”
“锅静牵饭——界不石——寸断——随、讽、酿——”(过尽千帆,皆不是,肠断、水风凉。)
妃裙女子姣美的桃唇微微一抽,拿起桌上的半颗石榴扔过去。
朱裙展如大翅,莲花鲤鱼似趁潮而起跃上半空。飞足点上一朵佛桑,身影在空中凌空数旋,飘飘洒洒落在妃裙女子身侧。
抬手,“钓鱼翁”上半颗石榴,鲜红的果实一粒一粒,娇艳动人。
拿起石榴,“钓鱼翁”半转着掩上容颜,只露一双飞凤般的眼,如描似绘,妖射九重。
她——是谁?
我、我又是谁?为什么我能看到她?
是我认识她?还是我……
“啊……”脑中一阵钝痛,惊梦的女子轻喘不定地睁开眼,神识恍惚之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我在哪里……啊,我在睡觉……溪儿缓缓坐起来,掌心按住胸口,心跳不急,倒是后脑一阵阵的抽痛。睡不着,索性掀被而起,披衣出了卧室。秋夜凉意缠绵,她拢了拢衣,发觉自己手上无意间拿了一把扇子。山林漆黑,只有一弯弦月挂在高空,莹莹有些光亮。
今晚初七呢……她默默想着日子,一骨一骨打开手中的折扇。
一行白鹭上青天。
明天初八,是她和然哥哥成亲的日子,奈何今晚会做这么诡异的梦?她依稀记得梦中的庭院楼台、花木深幽,那么美丽的宅院她肯定没住过;她还记得那两名女子身上的衣裙,华丽优雅,只怕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一辈子也穿不起。她和她们应该没有渊源,怎就做了这个奇怪的梦?
难道因为明日成亲,心头略存慌乱?
她无意识地摇着扇子,敛目低头,远远看去,像是在沉思,又像是盯着地上的影子。一缕发丝拂到鼻子上,麻麻的痒,她伸手划开头发,抬头直视弦月。百褶裙在夜风中徐徐扬起,挺直的纤背是绝对的傲然。
“溪儿——”澹台然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手里拿了件披风,轻轻一抖,披到她肩上,“这么晚,当心着凉。”
“谢谢。”话才说完,她的手被他握住,移按到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