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看我养的乌龟,指点说:小乌龟身上的绿垢,得用刷子,水冲不掉的;还要记得按时换水,喂食,你看它多瘦。我忽然觉得养个宠物有点琐碎,拿起刷子,来来去去地刷,然后洗缸,灌水,喂食。小东西潜在水底,仿佛噘着嘴:你这样的女人,太不可爱,既要了我,又不肯好好地伺候,三天里我不得饱暖,三天里又把我扮得像个体面的绅士。也觉得在我的掌心里,它的命运浮浮沉沉,像不得志的旧文人。于是,心生愧意,发誓下次一定按时按时,准时准时。
久了,点点滴滴,和它,生了感情。有一天,忽然发现小东西也爱听音乐。打开电脑,播放喜欢的曲子,把玻璃缸端到音箱边,音乐高低婉转地流出来,小东西把头探出水面,一动不动,呼应着曲子,呼应着我。有时,它甚至能坚持安静地听完一支曲子,比我还专心,还有耐心。我疯狂地喜欢上了它,一时兴起,又撒了几粒食物,它扭头一笑,猛一伸脖子,咬住,吞下……全没了最初的生疏和羞怯。我俯在缸沿,这样四目相对,交情又深了一层。可贵的是,小东西不娇气,我对它,冷三天,热三天,它默默地受了——它也受得住。
我翘着腿坐在电脑边,看它落落大方地在我面前的玻璃缸里来去,像帝王端坐龙椅,看自己殿下踏歌而舞的妃子。有时,还想过,哪天,要在它背上刻上一行字,在自己老死之前,把它放归江河,让它背负我的愿望在尘世里再走个几千几百年,甚或,借着这一行字,下辈子,我还能找到它。
我想,我真是一个无情的女人吧。最后一次换水时,它不动了,以为它装,洗过缸,灌上水,它还是躺在那里,默然无语——它已经死了。忽然想起,我终就没记住时间,已经不知多少天没喂它陪它了。它是怎样的死去呢?它是沿着光滑的玻璃壁拼命地向上爬,哭倒在千万级石阶,只为见我最后一面,终就未能;还是像大诗人屈原,绝望至极,一步一步把头深深埋进水底,闷死在浑浊的水里,闷死在满腔的冤屈里?我的乌龟,下辈子我做你缸里的乌龟,你做我的女主人,请薄我一回吧。
电脑上的音乐再打开,只我一人去听。玻璃缸早空了,就让它空下去吧,我这样没记性的人,再不敢养小宠物了,即使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乌龟。
爱,是要数着时间,朝夕惦记的。我悟得有些迟了。
最美的花开
应邀为一家企业编排舞蹈。我给她们设计的最后舞台造型是:五个女孩牵着大红绸裙围成一朵含苞的花,另一个女孩蹲在她们的裙底下,低眉抱拳于颌下,像一支宁静害羞的花蕊,随着音乐接近尾声,五枚花瓣慢慢向外展开,花蕊修长的手臂在中央徐徐立起,挺拔清秀,一朵花算是开到了极致。
这帮徒儿们练得很开心,她们已深深喜欢上了这支舞,训练的过程原就是一朵半开的花,为一个极致的到来而兴奋。我想,当演出那天最后一个音符落到脚底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嚼出一丝说不清的失落。这些,只有长她们十岁的我才会明了。为一台晚会而编排的舞蹈,当晚会结束,是很难再拣起来跳了。音乐停下,灯光暗去,舞台即已冰凉,再美的舞,你都无法再做回舞者了。生命里的许多花,最好的状态是半开,而不是开到极致。
就像多年以前做新娘的我并没有多少兴奋,我心里快乐的花儿已经开过了,那些鞭炮和欢乐的人群至多是我曾经快乐的最后一次回音。就像多年以后,我已经懂得,不把花开得满园春色,遍地都是。站在婚纱摄影店的橱窗外面,我只欢喜地打量那些婚纱,看它们或纯洁或娇媚,或高雅或风情撩人。我不试它,不穿它,不贪心地做镜头前妖娆的女人。我会依然穿我素净的衣裙,只在心里结下一个不想为人知的愿望。因为有了这个愿望,我便有了千百次在橱窗前驻足的理由,我的每一天是甜蜜的。
所以最爱的人不适合去嫁,只合去思念;最思念的人不要去见,只合放在梦里。一点微光,有时能牵引出一段长长的路,大红大紫反倒不能适应后面的皱纹满脸,言语迟钝。
看徽州古民居,在一个聚族而居的村落中间有个池塘,名曰月沼,很好听的名字,是徽州的先人为自己和子孙开挖的。据说在开挖之前关于池塘的形状也有过一番犹疑:是十全十美的满月形,还是弯弯的月牙形?最后定为月牙形,徽州的先人于烟火人世的行走里,早已悟得一个朴素的哲理:花开则落,月盈则亏。设计为月牙形,余下的岁月里便有了一段渐为满月的更迭过程。譬如花朵,因为半开,还在开着;因为半开,便有了开到极致的余地。阳关送别,如有三杯美酒,我只喝尽一杯,一杯陪在路上,还有一杯,留待他年醉。
生命是一次开放的过程,其间无须把每一朵花都开得意兴阑珊,忙着低头赶路奔赴终点,未必就有收获,心怀感恩,途中悟道吧。
家住香樟树下
总要裙裾飘飘、略施粉黛后才肯款款下楼见客,我觉得香樟树就像一个特别爱美的女子,展露于人前的永远是温和柔美的一面,从未见她伤心欲绝地颓败过。
美丽的香樟树下,就住着一户人家。
春天里,万木葱茏之时,香樟树在嫩叶新发的间隙也会悄悄落些陈年的叶子,就像脱下厚重褪色的棉衣,难得在春天里见到这些落叶!我手拿扫帚将它们轻轻扫归一处,我那五岁小儿见此也拿起扫帚跟在我的身后。“妈妈,香樟树为什么要落叶呀?”儿子突然问,我笑了笑,缓缓回答:“因为树干妈妈的肚皮里又要长出许多新的小树叶,许多的树叶在一起太挤太挤了,于是这些大树叶就落下来了,到泥土里睡觉去!”儿子嫩嫩地“噢”了一声,继续跟在我的身后扫树叶。看着他那故作懂事的小样儿,我禁不住内心的欢喜和祝福,我祝福他将来能从树叶的新老更替中懂得一份谦让……
在团团的绿叶丛里,还住着一家子,我们的邻居,一户鸟人家,这户人家何时迁来,我却不大清楚,也许是它某次的飞行经过这棵树,因贪恋枝叶的那份清香,于是拖儿带女的便在这树上落户了。我也喜欢这些小鸟,脆生生的叫声像我的孩子。能与这些天外来客为邻,我的小家也成了诗意的栖居,无论宁静的黎明或寂寞的午后,鸟儿们的叫声总是那样清澈地荡漾在我的耳畔边、心田里,心由此变得明净而温柔。
有一天,儿子突然问:“妈妈,小鸟有家吗?”我说“有吧”,“可是我们家树上的小鸟没有小房子啊,它们晚上睡觉不怕吗?”我哑然。“我想给小鸟造一所房子,用什么造房子呢?”儿子接着问。我说,“你自己想想吧!”儿子在家里转悠了小半天,最终选择了花花绿绿的抽纸盒,他把抽纸盒中间一块小薄膜撕开,算是这座漂亮鸟房子的大门,再系上一根绳子晃晃悠悠地在美丽的香樟下就挂起一座纸房子,然后心满意足地上幼儿园去了。可笑的是他放学回来就急急地取下鸟房子,看里面有没有住着鸟儿,可每次都很失望,然后他就抬起他的小脑袋,怅然地站在树下,对着那群鸟……可是我们却很幸福。我们幸福地觉得那小小的心儿是多么晶莹澄澈、温暖透亮呀,在他的心里已经给鸟儿安了一个温馨怡人的爱巢。我更相信,他终会懂得——一个葱茏的树冠,一块幽深的森林,一片广袤的绿色,那才是小鸟最最安全的家呀!
香樟树下,挂着一个秋千,风起时,秋千会轻轻地在风中荡起。那是他爸爸把一个废旧的橡胶轮胎洗净,包装,再系一个绳子,另一头系在树叉上,便给儿子做起这样一个简易的秋千,然而,他却玩得很开心。他喜欢坐在秋千上,让我给他轻轻地摇啊荡啊。他更喜欢我双手用力把他的秋千推向半空,然后再滑翔一样自半空落下,投进我张开的双臂。由于是一根绳子系的,所以秋千常常会三百六十度转圈,他会大叫,“妈妈,我不要转圈,我要脸一直对着你!”是啊,他要面对着妈妈,亲眼看着妈妈双手把他推向那个高度,感受上升时的兴奋,感受站得最高又离妈妈最远时的得意与狡黠。而无论妈妈把他推得多远很高,他却会随着秋千再俯冲下来,冲进妈妈的怀抱,然后和我相拥大笑。此刻有一个男人,站在旁边微笑地看着,看一个孩子,看一个母亲陪着一个孩子正过着他的童年,那是他爸爸。
有时,我们会坐在树下闲聊,有一枚香樟叶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出其不意地撞入了我的怀里,我有些感动,不忍丢弃,拾起嗅嗅,很香。再递给爱人,他也赞叹说香。一枚树叶老了,可树还在生长着,就像此刻,我倚着爱人的肩头坐在树下,看我们的孩子大汗淋漓地玩着滑板车,或者看他学着妈妈摊开他花花绿绿的看图识字或看图数数类的幼儿书,看他像雨后麦苗一般拔节生长着。
家住香樟树下,树下的人家在平凡生活中投入点点感激与心动,树上的人家在一方晴空下用清脆的歌喉升华一片绿色。树上树下原也是一个世界,和谐中透着欢悦,馨香中不乏甜美。
缘断水墨
其实我是想学好水墨画的。
在那座小县城里学美术时,第一节课上,美术老师让我们每人随意画一幅画,以了解学生的底子,我画了一幅出水芙蓉。老师疑惑地问:是你画的吗,刚才临摹了吗?我说是我画的,当堂如何临摹去?老师记住了我。后来在一次实物写生课上,同学们面前摆满了坛坛罐罐的东西,我们那一组画的是一个鸭蛋蓝的颈细肚大的瓷瓶,调色时,只我一人把那颜色较准确地调出来了,涂在纸上,老师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无言。后来几次交往,老师夸我色彩感觉好,希望我跟他学画,可惜他画的是油画,主要教的也是油画。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位识我的伯乐,可我们终就无缘,我爱的是水墨。
我总觉得油画的线条太过生硬,色彩太过繁复和眩目,所有的形象太过逼眼,写实太多缺少给人遐想的空间。就像我交朋友,如果这位友人言词太过张扬,情感太过浓烈,这样的友人我最终都会弃他而去;我喜欢平常不见时不时想起的朋友,彼此都能给对方留一番念想的空间。就像水墨画,用料简单,只有墨和水,通过墨的浓淡疏密,毛笔的皴擦点染,于是便有了水的壮阔渺远,山的逶迤远近,天空的高远,林木的幽深。尽情写意,意境深远。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教水墨的老师,第一节课上他展示了他很多的水墨作品,让我发痴。此后上课我就痴痴地看他用一张宣纸,一支笔,一瓶墨,一杯水,胸有丘壑,简单而快速地勾线,然后挥毫泼墨。然而正当我痴痴地看,还未来得及拿起笔潜心去学,这位老师就匆匆别我们而去,可能他有他的理想吧!
我的人生似乎总有这样的境遇:那些我不以为意,被我忽视的东西就像路边的道旁树,走过了这一棵,前面还有相似的那一棵等着我;而我苦苦追寻的东西就像飞行的小鸟,调皮地落到我的肩头,我只能眼睁睁痴痴地看,当我伸手去摸,它早已飞走。
后面接着教我美术的还是那位画油画的老师,他对我依然充满期望,希望我跟他学油画。有一次学校请来了省著名的书画家叶晓山先生,在四楼美工室作画,老师特意叮嘱我去看看。要知道他的几百名学生中他只通知了两个人,一个是跟他勤奋学画已有成绩的师兄,一个是从未正经跟他学过一天油画的我。作画前,叶晓山先生打开他的文具盒,拿出大大小小不同型号的毛笔,然后他边画边讲解,我细心地看着,听着。他画了两幅中国画,一幅是寒崖上立着的一只孤傲凶猛的苍鹰,一方淡墨染出了云雾深处冰冷坚硬的岩石,浓墨突出苍鹰,细笔勾画出老鹰的一双细爪和锐利的喙。另一幅画的是虾,几点淡墨,虚实相连,便画出了虾的几节身体,然后细笔随意勾画,便画出了姿态各异的虾的触须,疏密有致,活灵活现。惊羡之余我的心是酸涩且茫然的,我知道,此后我将难有机会再学水墨,更不要说看名家作画。我和水墨,就像洛水上才子与佳人的惊鸿一瞥,然后从此又各自人海茫茫。人生有多少这样有心无缘,有缘却没戏的事啊!
我终没有跟对我抱期望的美术老师学油画,并且从此我的美术作业交上去马马虎虎,优少良多。算是感激,我曾庄重地做过几回他人物写生的模特,雕塑一样地坐在凳子上,本想学画倒成了别人画里的风景,荒诞之余我曾暗自心伤,为的是我那难以释怀的水墨情缘。
十多年过去了,就算我义无反顾地抛开所有的繁务,携宣纸几张,于茫茫人海中寻得我那连姓什名谁早已忘却的画水墨的老师,他还肯收我这个长发早已盘起的妇人么?人生里的许多遗撼怕是真如我的一幅不曾完成的水墨,浓浓淡淡的几点墨,深深浅浅的几分情,蘸在笔尖,提在半空,却终就无法在一张岁月的纸上落墨成高山远水的风景。
油纸伞
我曾经买过一把油纸伞,结婚时,伴随我一同从娘家来到这里。刚结婚那会儿,我们一直把它撑开,让它和我的幸福一同绽放在房间里,后来,我们房间的布置去繁就简,那把油纸伞也就被作为多余的点缀被爱人收起,丢弃,在爱人的转身间,我悄悄捡了回来,让它躺在了箱子里。
日子如同溪水一般静静地流过平原和山谷,油纸伞也在那只尘封的箱子里静静地躺了多年,只在梅雨季节里才拿起,撑开,晾晒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然后又收起……
直到那时,直到我终没有躲过那场情感的冰期来临时,才蓦然发现,一直珍藏的油纸伞,它的命运竟如此神似于一个女人的爱情。
那是一个初夏季节,我在一个小县城里读书,偶然间瞥见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在楼下的巷子里彩云般逝去,我惊喜地喊了出来。也许是女儿家天生爱美,也许是戴望舒的《雨巷》撩拔心弦,我也迫不及待地跑到巷子里,感激地从那位精明的苏杭人手里买回一把油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