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中国的文化里,风筝似乎总离不开三月的天空,成了诠释春天的一个符号;手绢总离不开多情人的眼泪,成了订情的信物。那么油纸伞呢?自那一首《雨巷》,油纸伞总也离不开丁香姑娘的手,离不开长长的雨巷。以后的日子里,常常也是独自撑着那把油纸伞,徘徊在那个古老小县城的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巷子里。常常是这样一幅写意画:朦朦烟雨的浅灰色为底色,幽深古老的巷子为衬托,砖砌的巷子上的幽幽青苔给人清新,勾人遐想,而那一把浅黄色的油纸伞则把一位少女的心思倾泻无余。油纸伞下的人又岂止是丁香姑娘,她也想到苏堤和断桥,想到苏堤和断桥上的雨,想到雨中的那把伞,和伞下的一对人。原来,早在《雨巷》这前,文学中已早有雨伞,它成了相知、相许、相携的形象诠释。 以后的日子里,在每一个雨季,我的油纸伞便袅娜地飘过每一条巷子,编织着关于油纸伞的传说与故事。再以后,我的伞下走来了一位少年,我们度过了许多共同执伞的日子……
时间如同欢快的河流,撒下了笑声,却也匆匆。
匆匆中,我和我的油纸伞一同嫁给了心爱的人。而油纸伞,从此躺在那只箱子里,再也无从撑起。
年年都有三月,年年都有雨季,年年都有油纸伞和撑油纸伞的姑娘。禁不住窗外姑娘们的招摇,也终舍不下那把油纸伞,多少次,我把那把油纸伞拿起,欲撑开,撑开一颗梦,灿然开放在暮春的烟雨里,让生活多些亮丽。走到门口,却终不能。总觉得已有许多不合适,不协调,如同一张空空的白纸上,赫然画出一把鲜艳的油纸伞,没有底色,没有点缀,没有……显得那般苍白,生硬和了无生气,缺少了那种泼墨写意的气势。然后是隔着窗子无限伤怀,看着窗外一年一度撑起的油纸伞,怀想着我那和油纸伞一同逝去的岁月,怀想着那已定格在相框中的记忆。
而我的油纸伞呢?
我心爱的油纸伞啊,它和我少女时代的日记躺在一起,静静地躺在我从娘家带来的箱子里。
旧情人与旧情诗
我有一个伴我从年少走来,写满了小诗的本子,我美其名曰“旧情诗”。我想,与爱情有关的从前交的现已不交的那个人谓之旧情人,那么因爱情而写的,现如今早已不再写下去的诗歌当然谓“旧情诗”了。
只是旧情人是万万不可再见的!你想啊,记忆中是他多情的眼神,浅浅的笑容,挺直的胸膛,飞扬的风衣。隔了十几年或几十年的时光,再见面,执手相看泪眼就免了,你能接受岁月这个调皮的孩子将他从头至尾乱涂乱画,肆意篡改吗?单是那步态,一看便能让你顿悟物理学中重力向下的抽象知识。更要命的是他的身上已厚厚地贴上金钱地位的标记,谈吐或趾高气昂或神情猥琐。纵然他的谈吐一如从前,可是你又肯接受一个半老男人还装嫩得可以吗?
没想到情人也会旧去,会像撕碎的信笺丢在风里拾不回一个完整。可旧情诗不一样,它就躺在你伸手可触的案头枕边,随时可以拿到翻开,字字句句便是那鲜活的爱情,乱跳的心。“水说/山啊,你日日在此守侯/不嫌沉重孤寂吗/山说/丫头,爱你就是站在高处看你/不出声地/你的欢快和忧伤就是我唯一的风景/哪怕你悄然不知/一去无回”。十几年前,爱情初来乍到,我爱得忧伤而凄美,祈盼成为一个男人眼里唯一的风景。捧着旧情诗,我知道我曾这样纯真稚嫩地爱过。爱过就是财富!
有人喜欢让情人住在心里,很慷慨的。像旧时的江湖艺人,来到某处,在地下画一个圈,当中一站,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鄙人某某某,路经此地,想借宝地耍两下拳棒,讨个茶钱,各位赏脸的请赏个位置,于是人们很快退后三尺,让了块偌大的空间由着艺人耍,并赔上巴掌喊好。还有一种男人便是如此,他会说:美女,小生某某,仰慕您飞扬的神采,想借芳心一住。于是美女便把心里的位置腾出来,让他的名字住着甚至久住。
但我很吝啬,不肯让人久住。生活的路很长,琐碎的东西很多,舍不得让一个名字挤占太多的空间。我只会让一个人立在我的从前的诗里,成为诗里的风景,有怀旧的味道。并且不问那人时下的贵贱生死,哪怕咫尺也好,天涯也罢。
因为吝啬,因为不肯相让,我从不肯承认我的某段旧情是我和某人两个人的戏,这戏有他的一份。我的旧情就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它的专利是属于我的。它像我的一块私有土地,某年某月某日,那人从我的土地上路过,并留下几行脚印,你总不能说这土地从此有他一份吧,某人路过并走了,这土地还是我的。所以忆及旧情,为什么还要扯上那个面目全非的人呢?岁月走了,戏也散了,从前湿漉漉纠缠在一起的两团泥从此风干为两粒尘埃,散入人海里不再惦念。
有这样一个很美的故事:一位50年前留学日本的老人难忘旧爱,50年后重登故地寻觅伊人,朋友告诉他,她拒绝见面但翌日清晨她会从当年约会的那棵樱花树下经过,老人第二天手捧50多朵玫瑰给每一位路过树下的老太太送去一支,并深深一鞠躬。是啊,任旧情曾经有多缠绵,几十年后,见了又如何?认了也枉然!线断了就是断了,情是续不下去了,不过是慰安各自的心灵和记忆。佩服那位老太太混入到五十多位老太太的人群中低头接花,答谢而过的爱情哲学。有些人,有些事,不可寻根究底,长忆樱花香就是最美的境界了。
所以旧情诗常读,旧情人永不去见。而忆及那一段旧情,就像一个已破落的地主,有一天关上门对自己的子孙骄傲地宣称:从前啊,哇!我拥有好大好美的一块土地!
元旦这天
年似乎是新的。
新年第一天,参加一个会,小文人们的茶话会。兔子不吃窝边草,对于熟悉的人,我不背后道他长短,唯对伺候我们茶水和饭菜的几个小服务员难忘得很。
那几个女孩子,又野又懒。野的是外包装,头发烫成一束束,硬硬的,从头顶上戳下来,宛如一盆剑兰倒挂在半空里,有兵气。那一身着装,也是武夫打扮,黑中夹灰,里长外短,脚着平底的肥靴子。我看她们最好上山去冬猎,或者去树林里捉刺猬。大约是新年第一天,老板没有放她的假,不能去街上哄抬人气,所以偷偷翘了嘴巴的,心里不乐意了,茶水跑得就不勤。我们的杯子见了底,也不肯拎上笑脸来给续一续。那么我自己来吧,端了杯子去倒,水瓶空空,水渣子都给我罐了来。她们坐在旁边,扑哧笑了,笑我还贪她们的水渣子吧,她们竟然还会笑,我疑心她们是老板临时捏出来的蜡像呢,时间仓促,所以做工粗糙,不会动手脚,以至脸上的肌肉也是僵着动不了的。她们把痴笑从左脸挪到右脸,哪里会想起给老妇我换一杯,或者再提一瓶水来。
吃过饭,道了别,一路直上大街。哎哟,人多,密密麻麻的人头,我疑心乡间的茅草和墙缝里的蚂蚁这一天都念了咒语,幻作人形,爬到城里来,过商家们的元旦。没有阳光的天底下,灰色高楼夹出来的水泥马路上,人车如潮翻滚,竟像醉鬼吐出来的一地秽物。红衣服黄衣服的女人和孩子,流连于商场门前,等候台上的推销员式的主持人发给他们毛巾或洗发水。男人也多,多半葬身于黑色或茶色的肥大羽绒服里,露着一截小头细腿,混在人潮间,像通天河里的大乌龟,到不了西天,唯在这浑水汤里淘来淘去,充当搬运工,弓腰低头拎着盛着女装的纸袋。汽车喇叭声,推销员的吆喝声,商场音箱里轰出来的音乐声……什么叫红尘滚滚?眼前便是吧。
我钻进新华书店,想那里应该清静。上二楼,看见书架边也是站了不少热情的小读者们,值得表扬。去文学区溜达,看能不能拾来闲花几朵。某某人读古人经典之类的书占满小半个书架,想来市场很好。眼睛跳过去,不看这类书,拣别人嚼过的甘蔗再去嚼,没什么意思,真味少了,倒是舌头上沾了不少别人掺夹其中的吐沫。以至连这类作者也觉得他们有盗墓贼一般可恨,把前人的东西翻出来,扯东拉西地兑兑水,便开始沿街叫卖,死名人身上赚钱赚吆喝。我抽出一本迟子建的散文集,径直去付帐。这个女人我喜欢她,她的文字像东北大兴安岭里的树木,清净,挺拔,有丰姿,能嚼得出时光与生活的味道。
回来路上,遇见乞丐足有一打,包里多掏些小钱放进他们碗里,新年了,不忍心他们失望。路过街角水果摊,看见小金橘金黄金黄地堆成小山,像火焰一般照人,称了几斤。回家就着灯光,烤着火,看书,剥橘,忘掉今天是元旦,忘掉外面的热闹。如此,日子的暖与凉,都在指尖了。
茶香女人
已近而立,渐渐爱起茶来。
在万家灯火的夜晚,在书桌旁,有本唐诗宋词相伴。或者夕阳西下时,在阳台边,听归鸟啼鸣……这时泡一壶茶,看或清癯或单薄的茶叶在开水中翻腾,转而悬浮于水面,不好看的一幅容颜;可是,只消片刻,它们便像朵朵睡醒了的莲花,在浮沉之间悠悠舒展着绿萝裙裳。不管茶曾被揉搓成什么形状,它都会在一壶清水里用心摊平所有的褶皱,直到如一枚新发的嫩芽在三月的雨中。我惊叹,春天已远,一枚茶叶却把它藏在自己的叶与叶舒展间;夏天已去,一枚茶叶却把它藏在自己翠碧的绿色里,让所有的失去慢慢复原,浓缩在一壶茶水里。却不和春光一起蹉跎老去。
我端起茶小啜,舌尖唇上有淡淡的苦涩,闭目回味,却有着茶香缕缕。我想,如果说妙龄十八的年纪是盛着茶的水晶杯,亮丽透明;那么而立已过的女人便是盛着茶的紫砂壶了,厚重而精致。所以,我爱起茶来了,品茶时,想着怎样做一个精致的女人,如茶的女人。
做女人,当如茶。如果是一枚绿叶,固执地挂在枝头,不肯褪下,到最后也不过枯黄干瘪。倒不如被双双素手摘下,焙干,把一个春天就这么永久地藏在了心里,藏在了叶叶相抱的绿色里。做个如茶的女人,纵受过万种磨难煎熬,也有茶一样的青春的心,绿色的心。
我也很喜欢泡在茶楼里,约上三两个旧时闺中女友,围坐桌边。袅袅的水汽,淡淡的茶香,伴着几个尚且美丽的女人,消磨着周日下午的时光。我们谈创业的艰辛,谈还未实现的理想……岁月如水,大浪淘沙,能把旧梦留存心底的实属不多,而我们,还能记着初衷,记着理想,已不负岁月,不负人生!话语里也有初为人母的欣喜,有围城里的困惑,有欲言还止的酸楚……于是喝茶,喝茶!喝下的味有点苦,吐出的味淡淡香。已近而立的女人多像一壶茶呀,宁静的外表像波澜不惊的茶水,却把所有生活的味儿深深包容在壶心里。
难得的下午时光在我们的欢笑和唏嘘里,在我们满了浅了的茶水里,悄悄逝去。喝下最后一口茶,我们道再见,挂在脸上的依然是灿烂的笑容。临去时俯嗅已经喝淡了的下午茶,仍有余香。
我愿在三十岁的壶里,泡成一口绿意盎然的茶。苦涩芬芳,平淡也芬芳。
戏台
杨震宁故里合肥三河镇,有个古朴雅致又庄重凛然的花戏楼,其实就是一座楼阁式的大戏台。
我去的时候,那戏台上正演《孟姜女哭长城》。身着湖蓝色戏服的演员,在薄暮的风里群袂飘飞,那唱词自喉咙里宛转流出,仿佛也落花似的被她缓缓抛洒在风里。一个前朝旧代女子的情之凄切与生之苍凉,都在那悠悠飘远的声线里了。
历史是沙滩上垒起的沙堡,一个又一个孩子在垒,又被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吞没。多少人和事,都已经烟消云逝,只有戏还在。唱本一代一代传,唱戏的最后也会化作一撮尘埃,只有戏台还在。难怪,在民间,戏台被称作“万年台”。
是万年台啊,台上,是千万年不变的吹拉弹唱,不变的悲欢离合。
去西塘古镇旅游,也见到一座戏台,是建在水上的戏台。盖了墨灰色小瓦的三间房子,正中间的一间延伸突出成戏台,上面飞檐翘起如孔雀开屏一样娴静美丽。戏台前两侧是两长串红色的灯笼,戏台的布景是白色底子上盛开一大簇红的粉的牡丹。
我站在戏台对面,隔水看它,想着这牡丹作背景的戏台上,曾经演过多少场浮华绮丽的才子佳人戏。是的,西塘的戏台上只适合演温柔缠绵,演才子佳人,对着戏台下缓缓流逝的流水,对着水上的看戏人,对着隔岸的行人……这里如此清幽僻静如同世外,哪里适合演烽火硝烟?演肝肠寸断的蒙冤死别与壮士暮老志未酬?
至于那两侧的厢房里,想必一间是演员们在那里拭粉换妆,一盆盆还残留着胭脂香的洗妆水就那样被就势泼进台下的河水里,跟寻常女子的洗衣淘米水一道,流到远方去;而另一间厢房里,一对璧人正手捧唱本在那里对词,弄丝的在调弦,弄竹的在试音……
鲁迅在小说《社戏》里也写到看戏,是一群八九十岁的乡下孩子伴一个城里来的小少爷,晚上划了船去看社戏。也是在水上看的,或站或坐在船头,咿咿呀呀看不懂,只看了一场热闹。鲁迅两次写了那戏台,一次是来时远望,一次是去时回望。来时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让人疑心是画上见过的仙境在这里出现了;去时戏台飘渺得像是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在一个孩子眼里,戏台如此遥远神秘而美丽,它不属于人间,它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神仙在灯光与乐声里悄悄掀动了一下裙子,让你看见,却看不真切。
有人一辈子在戏台上,不肯下来,不肯卸妆醒来。电影《霸王别姬》里,张国荣演的陈蝶衣爱着张丰毅演的段晓楼,陈蝶衣和段晓楼两个男人都是戏子,在台上,却一个是美人虞姬,一个是英雄霸王。戏完了,霸王还原成了段晓楼,他要取青楼女子菊仙为妻,过实实在在的人间小男女都在过的日子。可是虞姬还没有妥帖地下来,他还活在戏台上,还是一个女人,还在爱着晓楼。只能是悲剧了。我们在台下,替戏子垂泪。
我们垂泪,以为自己是在看戏。看别人的戏。其实我们也在戏台上,尘世是你我的戏台。我们的唱本里,也许没有才子佳人,没有烽火硝烟,有的只是粗线条的生老病死,和缺少美感的细节。我们的戏台,没有灯光与乐声来撑开场面,它单薄幽暗得像一件陈年的旧手帕子,皱巴巴的被剥开来,上面污渍点染一朵褪色的红莲。是的,我们也在粗陋的戏台上,却不自知。
一个深秋的夜晚,出门散步,路过一个戏台,上面灯火通明,正在唱地方戏庐剧。一袭青衣的贤惠娘子刚被休,她立在戏台中央正一句一泪地唱,二胡的苍凉乐音低低压在女声里,戏台下,也是一片唏嘘,每一颗眸子底下似乎都漾着泪光……
人世处处,是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