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菊花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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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观音(2)

在岁月的路上绕了一大圈之后,终于开始懂得母亲的心意。以一个年轻母亲的心抵达当年另一个母亲的心。是啊,知母,知母。照片上,一丛知母青叶婆娑……而我,在秋天,在一味中药面前,想起往事,情怀悠悠。

粥事

诸般食物里,粥的好,很像中国的传统夫妻,那浓稠和缠绵,都是寻常烟火慢慢熬出来的。

幼时吃粥,是有那么一点不甘的。包产到户才几年,粮仓只七八分的满,生活不敢奢侈到一天有两餐的白米干饭。我奶奶掌管着一家人的饭粥之事,她早晚粥,中午饭。可是早粥和晚粥又不大一样,早上的略稠些,晚上的稍稀一点。大概是,早上吃了,一天的活要开始干,晚上吃过便是睡觉,稠了就觉得是浪费。

我那时正长身体,馋急了,常趁奶奶不备时,用锅铲小心地在粥底下捞沉淀或半悬浮的白生生的粥粒,盛在碗里,小银山似的。早上的粥捞过了,便用铲子在锅里搅拌几趟,粥粒满锅里动荡,像仓皇转战的士兵,犯罪现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我破坏掉了。晚上就不大行,捞过了,锅里就只剩下一片不安的浪。我奶奶终于发觉,叹道:这丫头,好吃干饭懒做田,将来如何是好!我那时便知道,我一定不是我奶奶眼里的好女孩了,总有败家的嫌疑。

现在想来,那时吃粥,心里该憋着多少的惶恐与委屈。

眨眼,已经成年,夜枕上仿佛都能听见时间的河涛声惊天,那些早年的与粥有关的辛酸,也渐渐在这涛声里消隐不见。

那一年,在广州进修舞蹈,南方的饮食多半过于甜腻,又因为白天练舞出汗太多,食堂的饭食便更觉难以下咽,于是,想到了粥。和我同室的一个女孩子,河南人,标准的中原女子,长得人高马大,大约出于减肥这样的居心,竟舍了饭和肉,陪我出来满大街寻粥吃。那是一家台湾人在广州开的粥店,还全国连锁了的。一栋白色的小楼在浅浅的草坪那边,诚惶诚恐地走进去,点了两碗,和中原女子相对坐在白色的桌边,安静地吃。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吃粥这件事,原来可以如此地精致——在安静的店堂里,花弄月影一般,于暮光中侍弄着小巧的细瓷白碗。那姿势,那情态,何等娴静与美好!旁边,是宽大干净的玻璃窗,透过它,可以放下汤匙,闲闲地看窗外的风景——草坪上婆娑的椰子树,草坪尽头的街道,街道上的各色车辆与行人,街道那边茂盛的叫不出名字的树叶,还有远处的居民楼和阳台上模糊的绿。这么些年过去,依然觉得,自己最精致最优雅地吃粥是在广州,在一座南方城市的黄昏时分。

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解的,广州是一座生活节奏极快的城市,而坐下来细细地品粥,却是一件极慢的事,怎么看那粥店,都有嫁错郎的嫌疑。也许,在中国南方城市里奔走的人们,在时间里跑得累了,需要偶尔坐下来好好吃碗粥,偶尔享受一种“慢下来生活”的惬意。如此,吃粥真的成了一件无比美妙的事,不只为温饱,更为放松和消遣。

可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快,我当年读书的这个小县城竟有了好几家别致的粥店。在南门,有一家“瓢城粥店”,伺候你的有桂圆莲子粥、皮蛋瘦肉粥,北方的小米粥,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粗粮粥。进去,有木制的桌,木制的长凳,很有点朴拙之趣。端碗的服务员清一色系蓝底白花的头巾和围裙,一勺一勺地低头喝粥时,看见她们静静立于桌侧的影子,常常以为是在幼时,在邻家的姐姐家享受做客的礼遇。在西门,也有一家雅致的粥店——“久粥苑”,也喜欢在那里临窗坐下来,要一碗熬到佳处的白粥,再点上一碟盖了一圈辣椒糊的臭干。可以一边喝粥,一边看窗外的合欢花在行人的身后静静地落,落到另一些行人的肩头。如此这般,在一碗粥香里享受清晨的美好,享受生之美好。抬眉低眉间,恍然觉得,这个飘着粥香的小城,竟添了那么一点风雅了。

在大大小小的酒宴上叱咤风云之后,某日枕头边醒来,心底里记挂着的,也许还是养心养肺的白粥,而不是水深火热浓情蜜意的佳肴。当步子越来越快,生活越来越好,能坐下来好好喝碗粥,已经是一件极为闲适优雅甚至略显奢侈的事了。人生走了小半圈以后,再捧一碗粥在手,竟有浪子暮年回头的感觉,仿佛于骤然中终于懂得了少年夫妻的情重,懂得了寻常烟火的甜好。

夏日长

日子长长短短,我喜欢这样说。但是过了立夏,就不贴切,夏天日日,只有长了。

早上四五点,天光已明,被铝合金窗子切割成的方形的天光,就嵌在南墙上,淡蓝淡蓝,像自行车上的少年鼓了一点风的白褂子,那是少年的白啊。淡蓝的方形天光里,映着窗子外的一丛墨色的香樟树影,偶尔,有风过,听见树叶与树叶间挤挤挨挨的簌簌声,还有一点鸟声。树声鸟声里,怕还有露水落了地吧,落在早行的蚂蚁的额头上。这样想着,那一丛香樟树影已由墨色渐渐换作黛色了。

你瞧,你瞧,这一天的头起得,这样早,这样禁不起你在枕上耗一耗时间。

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早新闻还没到,于是给阳台的花浇水,栀子正落,茉莉初开。喷水壶猛了点,花盆里的泥溅了一些灰色小点点在墙砖上,不想擦,似乎随时都可以来擦的,时间够用,就不急。可是胳膊上那些个蚊子咬过留下的红点点,忍不住还要指指点点地数,一个一个,勾起浅浅的恨意。可是他要是伸过手指来,晨光里,一颗颗抚摩,间以疼惜的表情,心里又生出欢喜来,仿佛这是胭脂记。衣橱里翻翻,镜子前比较桃红草绿的裙子与旗袍,仿佛菜市场里买菜的老太婆,长年累月地看过来,已经相当挑。夏天的早上,时间像涨了潮的江水,满满的,容得了一个小女子在衣服上磨时间。尘世欢啊,谁不贪!

顶着七八点钟的太阳去上班,太阳不那么红,如同鸡蛋搅散了黄,黄腾腾热烘烘铺了大半边天。到了办公室,小有汗意,拧开电风扇,呼啦啦起转的当儿,泡菊花茶。书本打开,茶杯盖上,电风扇兀自地转,一样心思安静。备课,拿笔在书上勾画,勾长长细细的线,然后在字句间,又补上自己的句子,密密的小小的字,蚂蚁一样挤着。上午的办公室时光就这样被一支笔牵引成蜿蜒的线了。

夏天,是个比较容易让人安心做事的季节。想想窗子外面的世界,春花已落,秋果未熟,所有能让心儿安分不了的诱惑都远得很,世界是安静的绿,芭蕉绿过了墙,接上墙外一片绿叶婆娑的杨树林,一路浩荡地绿到云边去。这就是一个生长的季节,哪儿也去不了,你只能陷在绿色里心无旁骛地生长,姿态与色彩,一点都不招眼。我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课,看见底下几十双眼睛,清澈的眼睛,也像一片片正在吸收阳光雨露的绿叶。

中午吃过饭,还可以睡一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夏天的午后,睡昏昏有几分,倒不是因着情思。情思是距离牵出来的,带着时空隔出来的疼,不好,这个年龄不喜欢疼了。同事嘴里长牙,三十多了的人啊,还长牙,叫智齿,疼啊,疼得吃药还打针。不是所有人都会长智齿的,我午睡后洗脸照镜子,看自己的牙,我还没长智齿。我不想长。我宁愿少几颗牙。不只是牙,许多东西,现在宁愿缺着,也不想经受熬煎的疼了。这个年龄的心态就是,愿意日子平坦一点,辽阔一点,像窗外的夏,哪怕只有单调的绿,也愿意绕开那些一朝盛开一夜凋零的凄美的疼,不想撞了。

下午坐在办公桌边,靠窗,举杯喝菊花茶的当儿,听见蝉鸣,那声音是好长的一根线啊。“知——了”,声音从枝头上起,像柔滑又很有韧性的一根线,甩到半空中,撑开,一路悠悠荡着荡着,好半天才在耳鼓上收住了脚。这根刚收住了,又有一根抛出来,半空里荡……一根一根划过来,长的接着短的。我托着下巴漫无边际地想,想起江南江北的水田里,牛鞭子在农人的手里,也这样抽出来,扬起在半空中,牛儿低了头,它知道鞭子还在空中荡,那么自己拉着犁要走的路就一定比鞭子还长。

我听着蝉鸣,仿佛有时间的鞭子正一记一记敲在我的背上。举目远方,啊,日高,路长……

人在黄梅天

人在镜子前,闻到绿豆汤的香。也不全是绿豆,还掺了些百合,细碎的苦,隐约在齿舌之间,走走停停的样子。中医里,百合是治咳的一味妙药,也可久久地食用。身有一小疾,时聚时散地纠缠了多年,也不甚碍事,但也记得时时煮那白月牙样的一瓣瓣小百合。像弃了贫贱的旧相好,嫁进豪门的妇人,纵然一朝安逸,心里终是不安,年年月月还记得把那钱物迢迢地寄去,安抚着。

也只绕了个简单的莲蓬髻,放下梳子,不修眉,不上妆。

端起白碗,嘬着小口,吹开一片浪,汤匙来来去去地捞着,权当是仲夏采莲的船。一碗绿豆百合粥见底,天就热起来。玫瑰红的旗袍已经有点缠人,像热情的初恋男女,腻得叫人的心底生出几分厌来,只是尚还能受得住,那分恼人还未到唇边。

窗外才九点钟的香樟树上早挤满了单调的蝉鸣,铺路石子样的粗糙,祥林嫂似的一遍又一遍,没个了时,叫人厌烦。上午的天气和人较上了劲,却又不动声色,窗子开着关着都是闷。也知道不关窗子的事,这是黄梅天了。墙角潮潮的,擦不干,而阳光,明明在晒着窗台。这天气,像分头而睡的一对老夫妻,各自絮叨着,多年的不呼应。拨弄窗子的人也潮潮的,只觉得有千万只手臂勒抱着,挣脱不去,力气都用在了喘气上。想到浴缸里泡个凉水澡,打开衣橱,满眼的姹紫嫣红,可是两根手指捏不出一件来,新的嫌新,旧的嫌旧。

一块牛奶糖,在桌角,也软了,白白的一滩,没保住自己的矜持。像旋风中的女子,刚蹲下身捂住了裙摆,结果低胸的领子又泄了上面的春光。所以,这样的时候,是拒绝和朋友见面的。黄梅天,燥热像无处不在的泥,刷得人面目模糊。涂了粉底和胭脂,一张小脸梨花白桃花红地艳着,怕一路上,出了汗,像个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末路英雄。然后踌躇着在门外,再也不敢推开门,抬头迎接围了一桌子的面孔。所以,我的淡漠,我的孤僻,愿它像画着残荷夕照的屏风,曲曲折折地立在阴暗的深宅里,遮住了后面一张俊俏含着烟愁的面孔,一根袅袅的辫梢,一双绣花的鞋子。

午后的时光是慵懒的。当有一炉香,一壶茶。竹摇椅的枕上,发有三五分的乱,乱发的底下是泛黄的纸,泛黄的纸上是平平仄仄的句子。眼闭着,梦做着,人是醒的。凉了的茶喝了一半,水没续上。

料定会有一场雨,果然。莲蓬髻歪在右耳边,不及梳。俯在窗台边,由着风从指间过。想着,天上也一定住着一对夫妻,打雷的是老公,下雨的是老婆。男人嘛,火气大;女人么,泪水多。雷声和雨声纠缠到黄昏,做丈夫的渐渐没了声音,只剩下连绵的雨在窗外,像掩了房门,俯在梳妆台上的嘤嘤啜泣,间以点点滴滴的数落。

午后三寸雨,浮生一日凉。难得。倚着窗儿,是拂面的晚风,像美人的裙裾在半空里翻飞,看得见的清凉。转身,谋划晚餐。

想起一个浅浅交往的女友,人长得漂亮,却受不得朝九晚五上班的辛苦,更不屑牛奶尿布拖把菜刀的琐碎,她的过日子,就是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三十多岁了,还能花开几度草绿几茬呢?她离美丽也许很近,离生活,却很远。回头看自己在切得薄薄的白藕上撒糖,忽然想起,自己这一天的庸碌和琐碎,后面,还是甜的。

蝉声歇,蛙声起。总耐是凉了,好入眠的。

后半夜的月,从西边的墙头上,斜斜地出得港来。像妙龄的寡妇那张清白瘦削的脸,从房舍到树林,到草地,到小河,一路寂寂地走着,目不斜视的样子,是圣洁又孤独的静。

前半夜雨,后半夜月。一日的浮躁,烦闷,纠缠,辛苦和琐碎,都化作了这一刻的澄明恬静。而我,在这样的夜,成了被内在的清明和外在的安静养着的女人。像青灰色的砖墙后面那个旧陶罐里,盈盈的一捧清水养着的盈盈的一弯皓月。

秋事

人在墙里,树在窗外。午后,风过,听见落叶的声音。刘海往耳后掖一掖,抬眼看,有那么三五片从枝桠间滑下来,像无主的船儿荡在风里。这情景,恰似已不年轻的妈妈在黄梅天后,靠在阳台边晒那花色已淡的旧嫁衣,当空里一抖,多少陈年的事。秋近了,妈妈也老了。

节气已经过了立秋,天真是凉了。

早早晚晚,一方薄竹席上已经躺不得。心想:这个夏天,就与它是最亲的了。手指在那一根根的黄绿竹蔑上摩挲——这竹席,今年它在我的身下,去年它在一个老匠人的手里,前年它该在山上的清风明月里,再往前,它在温润的泥土里,在前世的梦里。可是此刻,它就在我的手里,我将它卷起来,这个夏天,它也到头了。褪了些青绿的色,添了些脂粉浊汗的味。两张椅子架起来垫垫脚,抱着已经卷好叠好的竹席,将它高高搁在橱顶上,直到明年夏天。陪着一块高高搁起的还有那把椭圆的小宫扇,上面印着红楼里湘云醉卧石凳的图画,只是此去,覆在这扇里美人身上的,不是芍药花,而是岁月尘。

阳台上晒着莲蓬,也要收起来了,只是莲子早被掏空了吃掉。晒干了的空莲蓬,黑色,隐约的莲香,像人去楼空的旧宅。这样拿在手里端详,好似旧宅的门前踟躇,忍不住要忆一忆佳人当年的风采——夏日的街头,清瘦的小姑娘挎着的竹篮里,红花布掀开一角,水淋淋的满眼莲蓬,惊艳。买回来的莲蓬,掏完了莲子,不舍得扔,晒干了,留作冬日里煮五香蛋。做了主妇的人,记挂心上的无非是衣食冷暖的尘事。想那冬日锅底里翻滚的碎莲蓬若还记得旧物旧事,它对那静候在淤泥里的莲藕要说的一句话大约也是:你啊,莫要再惦记我了,从此我在红尘里,在烟火的最深处。

岁月寒暑里奔忙的还有廊上的燕子。一春一夏,风风雨雨,老燕子的叫声渐见苍老,小燕子的叫声渐显清亮。我抱一壶茶靠在这夕阳下的阳台边,无声地看它们忙着举家南迁。明春回来,不知道还是不是完整的一家,那位燕子妈妈春来一趟,秋去一趟,千万里的路,明年它还能不能动身呢?三十年后,我的廊下还有燕子呢喃来去,我还在不在了呢,或者,我的红裙、我的黑发还在不在?

梦里回了趟娘家那边的旧宅,似还是少年的时光。两水夹堤,堤畔爬满了青苔的老屋,屋前一棵老梧桐。一阵凉风过,一阵落叶飘舞,好似千万封冰冷的休书。十几岁的人儿,一手捧着本宋词,一手拾一片梧桐叶,再捉一只倒霉的蚂蚁,在微风的水面上,让蚂蚁坐着梧桐叶渡水远去。此刻,时光像一片寒凉的秋水,我的文字是一只寂寞的蚂蚁。

雨是后半夜下的吧。秋雨不似夏雨,没有雷声作伴,下得分外寂寥。嘤嘤的声音,像中年女人依在幽暗的巷角,于无人处独自泪下,独自优雅地拭,惟恐惊了他人。江北的庭院不似江南,很少植芭蕉,透过半开的窗子,看不见过了雨的新绿。只见暗黄的一片片椭圆的叶子在雨里,湿得透了,像宣纸浸了墨,几分苍凉,几分诗意。人倦窝在床上,窗外一阵一阵的凉气进来,于是把白底紫花的薄被裹了又裹。就这样听雨吧,一个人,在这个秋日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