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虎狼环伺，凤城已经有条不紊的运转起来，内里有位女郡守，条令清晰处置得当，但在这个非常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她，甚而计较她的身份，所有知道的听闻的，都被另一人的所作所为所倾倒，他们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原来的州君府邸已经换了牌匾，灵璧那里传来的消息，中州人张陵援救在先，谦使君将以凤城郡守相衬，另封扬武将军坐镇主城，也有人说谦使君即将率大军返城，但不管怎么样，扬武将军的牌匾已经挂了起来。
将军府内，知道张陵即将归来的荆家小主，立在大堂之中，遥遥看着门外，过去的三个月，她像是一个真正的郡守一样，将治下每一个县城与村寨打理清楚，一道官印在她的左手边的案桌上散发着微光，她在等张陵回来，自那日一别，两人竟三月未曾当面。
如今，有些话有些事需要当面说清楚了。
“小姐，下雪了。”
“嗯。”
荆家小主眺望着纷飞的雪花，无意识的舒展了眉头，竟然平平淡淡的过完了这三个月，其中未尝没有老天福佑，如今冰雪降临，至少又有三个月的安宁时候。
清脆的马蹄声在拐角处响起，一身暗色甲衣的张陵立在大门处，看见了大门上面悬挂的标识，扬武将军，他不由得摇摇头，恐怕这称呼很快就会消失了。
放下鞭子跳下马，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张陵很意外，中间也回来落过脚，但像今日这般似乎还不曾有过，只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你真的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没有称呼没有前言，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张陵踏进大堂的那一刻就知道今日不能善了，但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一脸的笑容代表了他此刻的心情，很不错，不仅是做完了想做的事情，也是又一次见到了她，哪怕只是站在她旁边，似乎心头就暖暖的舒适。
“你可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么？”
荆家小主摘取了面纱，姣好的面庞此刻稍许嫣红，是气的，她甚至已经后悔了，不是后悔救了这个人，而是后悔把整个荆家都搭了进来，毫无疑问，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条很窄又满布荆棘的不归路。
“为什么？”
可给她的回答只是一句轻飘飘的为什么，她捂着额头，几许青丝遮住了眼睛，但她知道这不是争执的时候，稍许组织了一下言语，才能尽量平静的回道“这天下所有的钱财人力都掌握在世族手中，而你如今用这种手段强取豪夺，纵使能一时畅快，可是你要知道，你已经得罪了所有的世家豪族，若还不收手，必然会被群起而攻之！”
有些话她不能说的太过直白，眼前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强盗行径，和当初的巾贼流寇没有任何不同，千万巾贼尚且被镇压，他如果还这么继续下去，后果不言而喻，但此时，他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荆家小主心中怅然，或许，贼就是贼，没有长远的算计，除了喊打喊杀还能怎样？
“我想，有些事情现在也说不清楚。”
张陵把头盔摘下来，拍了拍落在上面的雪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下，但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冷，因为他的心是热的，或许当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曾经的巾贼最大的不同不是因为披上了官衣，而是因为他不仅能抢，还能平常的分出去。
“灵璧来信了，谦使君依旧昏迷不醒，而答复你的任命文书也被扣留，如今那边的讨伐声不绝入耳，或者不等开春，安南将军曹力就会带着烈阳兵杀过来，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张陵扯了扯头上缠着的布巾，不知是感觉头疼还是其他，好半响才挤出四个字，道是：“我知道了。”
荆家小主看着他，看着这个略显秀气，脸上甚至还没有岁月痕迹的男人，是该说他太年轻了么？
“钱粮器械已经清点清楚了，四方库房大都满仓，按照当下的用度，至少能维持两年。”
她的语气越发的平静，神情也变得安然，这算是当下唯一的好消息了，而张陵却没有多少兴奋的意思，只是看着她，因为从她的话里听到了几丝去意，她这是要带着荆家离开了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许世家出身的她无法接受眼下的这一切，若只是拉走家仆，甚至索要些许钱粮，都无不可，但张陵现在所作的事情是在断根，是要将诸多世家大族连根拔起！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两个人直视了许久，张陵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荆家小主神情一怔，不明白他这是在说什么，但他的神情无比的认真，从怀里拿出的玉簪，荆家小主也认了出来，是那支从他心口拔出的簪子。
“这个交给你来保存，如果哪一天我不成了，你就让这东西回到它原来的地方。”
张陵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活过来的，但他希望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还是这么死去，他低着头没注意到对面女子的表情，荆家小主已经背过身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白皙的脸忽然红成一片，继而又有些慌乱的把面纱挂起来，好让人看不到她此刻的神色。
“胡乱说些什么，好端端的又不是无路可走。”
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张陵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时候的凤城，不论是他张陵，还是那个青石铸就的城池都离不开这个聪慧的女子。
“先坐下吧，认识这么久都不曾一起说过话。”
张陵拍拍一侧的锦椅，示意她一起坐下，州君府邸奢华无比，而被抄没的豪族大家也不逞多让，抄没的财物越多，他越是没有把握，这里似乎真的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世族手中掌控的东西，无论土地钱粮，又或是奴隶器械，已然超乎想象。
“我本来对此充满信心的，但如今连你也开始反对，我不得不怀疑我做的事情是不是错了，你说的对，这天下不是庶民的天下，所有的人以及东西都掌握在你们手中，或者明年我会惨败在南门城下，但我早已经无路可走，而其实，我在这条路上走的很开心。”
张陵的心头浮现了许多笑脸，有苍老的，有稚嫩的，都是凤城郡治下的百姓，诸多从豪族手中抄没的钱粮，或是耕牛，小至锦衣连帽都就地按人头分发了下去，不管老的少的，有一个算一个，分发了所有人，却还有数不清的攒了下来，把整个凤城的库房堆积满溢。
“明年挡住北方来的侵犯，后来也不要在这么偏激，我想事情还不至于无法挽回。”
荆家小主隐约被张陵的笑容感染，踌躇间也暂缓了离开的心思。
“算来太守大人你却是我最大的帮凶，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想这里早就乱套了，看现在多好，一切井井有条，相信这个冬日不会再有人冻死饿死了。”
荆家小主抿了抿嘴唇，也许是张陵清秀的脸庞给了她勇气，直言道：“我可不是什么郡守，没有朝廷的文书，也没有使君的认可，我不过一寻常女子罢了，再者，我帮你也只是为了我的家族，我以为你只是想杀鸡儆猴，想抓几个为恶乡里的豪强出气，但后来才知道，你是要把所有和我一样的世族连根拔起。”
“不，至少在如今的凤城，你就是郡守，天下唯一的女郡守，这一点无可质疑，而我为什么一发不可收拾，其中原因你应该也清楚，不是因为上辈子和他们有仇，而是因为忍不住，你也看到了那些被欺压的孤苦小民，他们也是人，却过的连猪狗都不如！”
“我知道。”
荆家小主稍显低落，其中的几次天命审判，她隐在人群里去看了，个中冤屈无不耸人听闻，这也是她一直到现在才找到张陵的原因。
“这个你收起来吧，也算不得什么礼物，还是刚才说过的那句话，你且记在心里。”
张陵再次把玉簪递到她面前。
“我不要。”
“如果你还为你的家族着想，你就拿着，在我事有不济的时候，你收了我，重新掌控凤城，你们荆家交游天下，以此为阶，无论攀附那路枭雄，都是一条出路。”
荆家小主一时沉默，早在烽家老少为人袭击的时候，她就让自家兄长去了景州，后路早就铺好了，只是没有料到谦维礼会把烈阳兵撤出凤城，否则也不会那么无助，此时，看着张陵手中的玉簪，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接过来，就像她现在看不懂这个人一样，就这么轻易的把性命交给自己么，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假？
“把手伸过来！”
张陵抖了抖手腕，示意她赶紧把手伸出来，也不管人家心中的迟疑，最后干脆硬塞到她手里，这才有了几分底气。
“东西交到你手里了，希望荆大人你一辈子都别用上，而且我也没那么容易落败，我希望在我前进的时候，你能一直像过去三个月所做的那样，把所有的地方运转起来，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你不仅是天下唯一的女郡守，还是唯一的女州君，甚至女丞相女阁老。”
说到这里，张陵自己都笑了起来，这个世界可能因为他而更加疯狂。
“还不是不要叫我大人了，感觉不怎么好。”
荆家小主迟疑着把玉簪拿在手中，‘大人’这个称呼确是让她有些不自在，但张陵的笑感染了她，也稍稍放松了心情，这才继续说道：“什么女州君女丞相的我就不想了，只是希望将军您再做这样的决定之前，能不能遣人通知我一声？”
“这是自然，今天回来还有两件事要拜托你。”
“将军请说。”
“我这里不仅带回了许多金银粮食，还有人，老老少少怕是有两三万之众，你派人把他们都组织起来，女的织布做衣，男的打造铺路，每月按照完成给他们供奉，有困难的尽量帮忙解决。”
“嗯。”
“另外帮我找寻一些东西，一是道士炼丹留下的残余，一是黑颜色的石头，先随便收集一些。”
“好。”
荆家小主也不问缘由，两个人倍显奇怪的把正事说完，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就这么沉默了片刻，张陵终于找到了由头，起身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这就去准备饭菜，晚上一起吃些。”
“不了，天色已晚，我这就要回去了。
“这个，别落下了。”
张陵拿起案桌上的郡守印，递到她面前，隐约听到一声轻叹，她又一次接过来，微微福身之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