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格的任务是看着张老太把吊瓶打完拔针。老太躺在客厅兼卧室的逼仄房间里一动不动。她僵硬的脸上连能被称为表情的东西都不存在,眼角永远堆积着令人难堪的眼屎,时不时还有眼泪流进脸上纵横的沟壑中。那不是眼泪,只是分泌物罢了。看得久了陆子格默默得出结论。
正要顺从又默契地将她的药揣进兜里,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他手一抖,药片滚进黑魆魆的床下。
“张奶奶,我爸让我把钳子还回来,谢谢。”小姑娘挤进屋里,先给陆子格一个大大的笑容,多少带了紧张和讨好。
“我认识你!”十多岁的姑娘纤弱的轮廓被包在一种后知后觉的钝重感里,不明亮也不苍白。
“我也认识你,我住你家楼下。还知道你叫辛妙。”
看到陆子格笑,辛妙又咧开嘴,稚气如同绷紧无数次后泄掉的弦。
“张爷爷说我在校报上看到的小说就是你写的,每家都有个外星人那个,故事要是真的就更好了。”
她是埋怨陆子格为什么不创造一个外星人放在她家吗。张老太好像都不自禁露出了笑意。
送走辛妙,陆子格坐回凳子上翻开书。又想起来什么,弯腰去拾撒在地上的药。吊瓶一滴滴流下去,好像是老人的死亡倒计时。
他看起来已经习惯了这个近乎同谋或是谋杀的角色,纵容着这个只剩下粉红色头皮和浮肿得像具空壳的老人尽早结束生命的努力。
她还是死了好,总比难堪地活着强。陆子格一遍遍催眠自己。
“你……苏……”她说话像是含着风箱,呼呼漏气。
“我的书?”他摇摇封面,“《初中生精选作文100篇》,看看现在小孩子都想什么。”
老人微微摇头否定,费了很大劲陆子格才意识到她是问自己什么时候出书。
“张奶奶,我只是给少儿刊物写专栏,没够格出书的。”
“腾,”她吐出这个字又否定掉,“能——”
“好好好,努力让你看到我的书。”陆子格又笑,难以想象每天他的笑容是这个老人赐予的。相处得久了,对他来说重要的便再不是一个月两百块的辛苦费。于是他对自己就愈发厌恶起来。
老太太闭上眼睛重归安静,意识又不知飘去哪里。
生病或是年老时,脑海里都会裂开道道缝隙,一个不留神就掉下去,时而清醒时而迷惑地沉溺在回忆里无法自拔。这是他们两人共同拥有的觉悟。
三
下午楼底下静谧又柔软。陆子格坐在树荫下乘凉。自从生病以来,眼前的一草一木更能轻易地摇摆着,散发出某种气味,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手回到过去。那些排列精密如同档案的过去。双手被父母牵着,街角那个卖棉花糖的小贩连笑容都是粉色的。初中发表的豆腐块被语文老师带着颤音在班上诵读,是的,诵读,仿佛老师自己也融化在故事里。
据说每个人人生中都有极其辉煌的十年。他的十年来得太早,还来不及认清便早早凋谢。一度反复在梦里遇到高中的自己奔驰在跑道上,迈开双腿意气风发地跑,不知道为什么跑但用尽全力地跑,没有疼痛和阴霾,令人羡慕到每次梦醒都会接着陷入无限怅惘的深渊。原来他也曾是拿着大把时间都不知如何挥霍是好的可笑的十六岁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