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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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予欲无言

萍君。

老天给我们生下一张嘴巴,大约有三种用处,第一是说话,第二是吃饭及其他,第三是接吻。可是,这三门用处并不是人人得而享受之的,有许多人吃不到饭,有许多人接不到吻,只剩下嘴巴来说话,大概那些喜欢发牢骚的人,多半是因一嘴不能三得其用,只好多说话来发泄胸头的愤懑吧。

然而,当今之世,说话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朝左边说,人家会骂你“恶化”,你朝右边说,人家会骂你“腐化”,你朝正中说,人家会骂你“骑墙”。说理想的话,人家骂你“做梦”,说现实的话,人家又斥你“凡庸”。提高一点说,是“唱高调”,放低一点说,又是“落伍”。独创一说,人家指为“异端”,跟着大家说,又是“盲从”。说过去的话,是“遗老遗少”。说新奇的话,又是“荒诞之徒”。多说了话,人家嫌你“唠叨罗苏”,少说了话,又嫌你“半吞半吐”。……这样出口招祸,真令人如同害了相思病,片语,千言,都不知如何说起呢。

我从前也是喜欢说话的,虽然说不出什么花样来,但每当朋友们酒酣耳热、高谈阔论的时候,我也喜欢插嘴,表示我也有一张嘴巴,开非是哑巴,自从口口年来,中国革命成功,无可再革,终于革到嘴巴上来了。眼看着许多相识及未识的朋友,因嘴巴之为累,竟把长嘴巴的头都丢掉,始知嘴巴不是一件好东西,不仅吃了饭要害肠胃病,接了吻要生梅毒,即说话也会祸延全身。因此颇生戒惧之心,常思“寡言”。我最初的寡言之法,是以手巾掩口,表示不愿说话。但是这办法并不好。多心的朋友往往惊讶地问:“呵,你的嘴生了什么呢?”于是话便无端的牵拉到什么医院什么医生去了,这不麻烦透了?而且,手巾掩口之事,据说有点像妓女卖俏,并不雅观,不可习以为常。后来我在某茶馆里发现一条“只谈风月,不问时事”的标语,觉得这办法倒不坏,便也如式写一张贴在壁上为戒条,因为这虽然还是说话,但料得风月并不为灾,可以敷衍一时,谁知我这苦心孤诣,竟又构成“文人恶习”“有闲阶级”的罪名。

近来,因练习养气,颇著成效,把气都压到肚皮下去了,嘴巴自觉安闲得多。纵使遇着好事的朋友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也常常不发一言。到了人家逼着我非开口不可的时候,才笑着说:“呵呵,原来如是!”

如果人家一定要逼着发表意见或主张,能避开自然是避开了,到无法避免答复的时候,也只是笑着说:“呵呵,我没有主义。”

若是遇着刁钻的客人,则我最后的壁垒,便只有加上几个“呵呵”。有时,竟觉得少说话不如不说话,最好把“呵呵”都取消掉,不更省却麻烦吗?细思之,又不然。盖我如一声不响,则问者也许怀疑我没有听到,也许怀疑我不屑置答,认为莫测高深,反惹出是非来了,如之何其可?

呜呼,在这种年头,能使人谅解而不会以口舌招祸者,惟有真正欲言不能的哑巴耳。夫哑,本是残疾之一,不料竟是明哲保身的利器。闻古之有心人,有不愿多言而吞炭为哑者。

我想吞炭未免太苦,世有医者能发明令人变哑之药乎?余企望之!

1933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