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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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陈阿訇(5)

一个多月后,新疆来通知,说犯罪嫌疑人被抓获,让被害人去处理。陈阿訇起初顾忌“5.19”的事,不敢露头,亲朋好友也劝他别轻举妄动。可是,他不去,钱追不回来,维族人那里交不了账,事情不能老拖着。头痛了几天,最后他还是决定回新疆。他想,“5.19”过去都快4年了,抓住的人没有一个判死刑,他落网也最多判无期。如今兰州的刑警队长在新疆,自己是什么人,人家早弄得一清二楚,即便不露头,兰州也呆不下去了。与其又过东躲西藏、惶惶不安的日子,不如去冒一次险。到了乌鲁木齐,他装成重病人,让人拉在架子车上去公安局找兰州的刑警队长,奇怪的是,无论是兰州的队长,还是新疆的警察,只是谈巨款被盗案的事情,谁也没有提及“5.19”事件。当时,陈阿訇并不知道,通过重新审理抓回的几个犯罪嫌疑人,警方已经将他从“5.19”案件的主犯行列中剔除了。

在自治区公安厅和兵团公安机关的协助下,兰州的刑警队长他们不仅短时间捕获盗窃嫌疑人伊斯玛尔勒,还顺利拍卖掉那辆拖拉机,追回了3万多元赃款。伊斯玛尔勒被判了刑,几年后在监狱里患重病,治疗无效去世了。后来,妻子改嫁,带走了一个小女儿,留下的儿子和大女儿,由舅爷爷抚养,至今住在陈阿訇兴建的那几间房子里。

拿到追回的3万多块钱,又四处借了一些,陈阿訇还清了那位维族朋友的钱,回到兰州继续做黄金生意。有一天,突然接到马英夫女儿的电话,说她父亲病危,已经分不清身边的人了,让老朋友去见最后一面。他急急忙忙回到乌鲁木齐,和马英夫和儿女们一起全力请医生治疗。马英夫患的是慢性肺结核,主要靠休养,一年多时间,陈阿訇一直守候在病人身边,叙旧,宽慰,悉心照料。马英夫的病稳定一些了,但再也离不开陈阿訇了。一回儿不见,就让儿女们去找。临终前,多次劝陈阿訇说:“‘5.19’的事过去了,你就别再回兰州了。我看样子在世日子不多了,早晚要睡在西山,你也睡那儿吧!那里有我们不少的朋友哩!”陈阿訇知道病人说的是实情,乌鲁木齐西山穆斯林公墓的确埋葬着他们多年来的许多亲友,他也很想遂病中老友的心愿,可是他在乌鲁木齐这里没有任何家业,如今他自己也无力再置业啊!他的困难,大家很清楚。马英夫的儿子及其朋友,不少是河州寺管委会的成员,他们一商量,将属于河州寺公产的一套楼房借给了陈阿訇。他们说, “文革”中被改作废品收购站的河州寺,落实宗教政策时能够恢复开放,后来又翻建扩建,陈阿訇跑了不少路,求了不少人,他老了,住几年河州寺的房子理所当然。陈阿訇深为感动,也就彻底打消了回兰州的念头。

尽管老了,但陈阿訇不愿依赖他人生活,依然为一些做黄金买卖的商人们跑腿,挣一些辛苦钱。1997年前后,乌鲁木齐有几位福建人,专门制作黄金首饰,因此陈阿訇他们就主要为这几个首饰加工点供应砂金。一天中午,一位福建人来电话,说凑好了8万块砂金款,让陈阿訇去取。他拿了提包去河州寺,想作了晌礼直接去福建人住处。晌礼毕,寺院有人找他,是个20岁出头的后生。上前给他道色兰,叫他阿爷。一说名字,才知是东乡老家远方侄子哈桑的儿子尔萨,到乌鲁木齐卖完一车苹果,顺便找阿爷来了。哈桑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来新疆的,落户在伊犁。“5.19”事件后,听说陈阿訇到处躲藏,曾托人带话,请陈阿訇到他们家避难。他虽然没有去,但心里一直记这份真情。今天看到尔萨,十分高兴。

欣喜之余,陈阿訇又有些顾虑,担心坏人冒名顶替来骗他。就以询问的口气说,你阿达老家还有什么人,回答说他有两个阿姑,但是新疆生的,没有见过面。陈阿訇这下相信了,因为他知道哈桑有两个妹子,至今还在东乡。

既然这尔萨真是哈桑的儿子,是来认阿爷来了,他这个阿爷就不能亏待娃娃。陈阿訇想在寺院找个熟人先把尔萨送回自己家,可是作晌礼的人们都散了。他让尔萨先去街上转转,过一个小时在河州寺门口会面,尔萨说他不熟悉乌鲁木齐,也没有什么事情。陈阿訇想反正自己要乘出租车,一块去福建人那里也好。

到福建人住处,取上成捆的8万元纸币,装进提包,很顺利地又乘出租车回到家里。这时有两位等钱的砂金老板在家,老伴也在。陈阿訇把提包顺手扔进床下,给老伴介绍了尔萨,说:“我领尔萨去市场买些羊肉,买好后尔萨提回来,你给他煮了吃。我去寺里作了霄礼再回来。”

陈阿訇霄礼后回家,发现老伴去女儿家不在,两个砂金老板正在说话。他问后生,说是上厕所,去有好一阵了。再看床下,提包打开着,原来的8万元钱只剩下4万。两位砂金老板说,是不是奶奶拿走了。陈阿訇知道,老伴不经他同意,从来不动钱;看来只有一种可能,尔萨动钱了。他马上去厕所,遇到邻居,主动给他说:“刚才看到一个青年慌慌张张从你们这里走了,不会是偷了你们什么东西吧?”

陈阿訇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袋,知道坏事了。他抱着一线希望,约了几个朋友,到乌鲁木齐各个地方寻找。最后只找到和尔萨一同从伊犁来的两个小伙子,追问了一夜,弄清楚他们并不知道此事。走投无路,马英夫的三儿子替他报了案。

第四天,陈阿訇的朋友接到一个电话,说转告阿爷,钱是他拿了,算借,以后会还清。第六天,电话又打到陈阿訇家里,也说是借钱。陈阿訇刚讲了几句利害,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几天,哈桑从伊犁专程来给陈阿訇赔礼,说儿子去了上海,正在同人合伙做生意,日子不多会把钱送还回来。陈阿訇说借钱不是这种借法,而且他已经报了案,如果再不赶快把钱送回来,将来你儿子要坐监狱。哈桑回去一个星期,从邮局寄来两万块钱,说其余的还要等些日子。

七八个月后,他只身去伊犁找人。因为两个砂金老板传话,怀疑是他和孙子合谋骗钱。他不能继续等待,要让贼娃子当面说清。到伊犁,他没有进哈桑家,询问了村庄一些人,都说几个月没有见到尔萨。他失望地回到宾馆,哈桑夫妻来到房间看望。他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谴责他们没教育好孩子。哈桑不仅面无愧色,反而对他大发雷霆,说钱又不是他偷的,原本是想请阿爸吃饭,现在看来只能断绝叔侄关系了!这一说激怒了陈阿訇,他高喊抓贼,让宾馆的人围住夫妻俩,哈桑这才软了。哈桑妻子说:“我男人是个‘棒棒’,不会说话办事,请阿爷原谅。两万块钱,我们10天内送到乌鲁木齐。如果哈桑没办法,我从娘家人那里借钱还清。”

陈阿訇见侄子媳妇言之有理,就放心离开了伊犁。可是回来等了10天,没有音讯;再等,还是没有音讯。由于他已经垫钱给了砂金老板,所以也就没有过分在乎那两万元。这样过去了一年多时间。有一天,陈阿訇的一位远方的伯父从东乡来信,说哈桑来信,讲你到伊犁惹事,被他们打了一顿;还讲你这个人已经六情不认,让我们陈家家族所有人今后不要跟你来往。陈阿訇看了信,二话不说,又到派出所督促。派出所给伊犁那边去电话,没有几天就把尔萨逮住了。因为事情发生几年了,尔萨认为没有人再追求,一点也没有防备。

尔萨被抓后,想方设法抵赖。先是说没有偷钱,接着说是跟奶奶借的钱,阿爷不知道。陈阿訇给他父亲哈桑打电话,说只要尽快送来那两万元钱,念在都是陈家人的情份上,将力争警方不作为刑事案件上报。可是先后等了20多天,哈桑没有回话。派出所最终将起诉案卷送往法院,年轻的盗贼不得不在监狱接受了4年的劳动改造。

对于陈阿訇的作为,一些人看不惯,说他心太硬,把亲戚骨肉往监狱里送。许多知道内情的人们却很佩服他,认为对这些害他的人,他做到了仁至义尽。进监狱是那些人害人害己的必然结局。陈阿訇自己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就这个脾气。你好,我比你还好;你硬,我比你更硬;你钻牛角,我也钻进牛角不出来。”

2006年春天,陈阿訇老伴身患癌症,不久归真。陈阿訇尽管十分悲痛,但心中没有遗憾,因为此前一年他携老伴朝觐,还补了自己年轻时候对妻子的疏忽和欠缺。

老伴病重时,陈阿訇唯一的女儿主动搬到父母身边,现在,她依然住在属于清真寺的那套并不宽敞的楼房里,精心伺候着曾经20多年无法关爱过她的生身父亲。

近几年,他每天凌晨4点起床,还补两三天坐狱时耽误的主命拜功,而后虔诚举意诵读一卷《古兰经》,听到唤礼声,他默默地走下3楼,赶往河州寺。不论寒暑,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主啊,求你给这个虔敬的老人恩赐安宁和吉祥!求你在分离他的肉体和灵魂时减少他的痛苦吧!

(采访于2006年3月2日—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