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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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老尼亚孜(1)

起初,我学习很不用心,所以天天被老师用竹板打手掌。我又不敢让达达知道,因为他打起来更不得了,可又不愿继续挨打,于是下功夫背诵、抄写。白天上茅坑背课文,晚上躺在床上还在背。苦学了几个月,基本上不再挨打了。当时背诵的东西,直到如今也没有忘记:“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去吃草。哥哥高,弟弟小,哥哥弟弟放羊跑。”

——主人公的话

我的周围满是维吾尔族穆斯林,可当我欲采访一位维吾尔族老人时,却出奇的难。我是维吾尔语盲,找到的维吾尔族老人都不懂汉语,我们无法畅谈。

窘迫多日,忽然想到我的一位老乡亲拜教授,他退休前是讲授维吾尔语的,请他当翻译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聚礼日在清真寺院内相会。我讲明困难,请求相助,他爽快应允,而且说采访对象也由他来找寻。

一年后的今天,他打来电话,说总算约好一位维吾尔族老人,请我前去。

到拜教授家没过多长时间,门铃响了。教授去开门,我也急忙站起身。

门口出现一位西装革履的高个男子,身板笔直,满面红光,头戴一顶卷檐平顶毡帽,红彤彤的面庞,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两颗镶金的牙齿微笑时闪闪发亮。我心里咯噔一下:拜教授也许忘记了我的采访对象条件,这哪是70多岁的老人啊!

互道色兰后,拜教授和我们都坐在了一起。刚坐定,来客便伸出双手,口诵祈祷词,我和教授当然也随他祈祷。

“阿米乃!”摸过脸,我首先自我介绍,接着问来客:“怎么称呼您?”

“尼亚孜……”我听惯了汉化的维吾尔词汇,地道的维吾尔语听得不清。拜教授在一旁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解释,客人叫尼亚孜·亚库甫,亚库甫是他父亲的名字。

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这位尼亚孜客人的年龄,就说:“看来您身体很好!今年多少岁了?”

“艾里哈木杜令拉……”

后面的维吾尔语我当然又听不懂。拜教授告诉我,他说他是1934年出生的,今年73岁了。

“艾里哈木杜令拉!艾里哈木杜令拉!”我禁不住连连赞叹。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我这是在同古稀之年的老人交谈。

尼亚孜老人不仅身体好,记忆力也很强。对他父辈的情况,他儿时的经历,记得那么仔细,讲得那么清晰。

他饱含深情地叙述着,拜教授津津有味地翻译着,我的脑海里,渐渐出现了这位维吾尔族老人73年的艰难足迹……

尼亚孜生在乌鲁木齐,但他父母都是鄯善人。

鄯善是个古老的地名。班固在《汉书》中介绍说:“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扞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汉元风4年(前77年),楼兰前王之弟尉屠耆为王,楼兰国改名为鄯善,并将国都南迁至淤泥城(今若羌县城附近)。今鄯善地域在唐代为西州柳县和蒲昌县地,宋属高昌回鹊,元为鲁克察克和柳城,明属吐鲁番一部,清朝乾隆年间设辟展办大臣和辟展巡检,光绪28年 (1902年) 取西域古地名“鄯善”并正式建县。

鄯善属典型的温带大陆干旱性气候,夏季炎热,冬季寒冷,昼夜温差大,日照充足,无霜期长,独特的气候条件孕育了闻名世界的哈密瓜、无核白葡萄。但是,鄯善乡下的人们祖祖辈辈日子过得很艰难。尼亚孜听父亲说,爷爷一生贫穷,中年去世,没有给唯一的儿子留下任何财产。幼年时,亚库甫就在家乡清真寺当穆安津。虽然穿百家衣,吃千家饭,日子过得十分辛酸,但在寺里断断续续学到了不少宗教知识。也正是因为在幼小的心灵里播种了最美好的信仰种子,亚库甫才能在日后面对一系列磨难时,没有怨天尤人,没有一蹶不振,而是视为安拉的考验,始终保持了旺盛的生存欲望。

在乡亲们的关心帮助下,亚库甫16岁时娶了妻子。岳父不时资助,他自己给人当短工,紧紧巴巴地维持着小家的生活。可是,安拉的考验又一次降临。妻子在生下第三个女孩后卧床不起,不久回归安拉。亚库甫不愿继续依赖他人施舍生活,思来想去,将3个女儿送到岳父那里,只身远走他乡,寻找安拉的恩典。

亚库甫的困境,大毛拉白热库提·喀孜看得清清楚楚。在贫寒的穆安津临行前,大毛拉把自己14的女儿许配给了他。当时,亚库甫已经40出头,年长妻子近30岁。对于岳父的恩情,亚库甫常常挂在嘴上。因此,尼亚孜打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位了不起的外祖父,只可惜他从没有见过。

经过吐鲁番,再过大坂城,亚库甫他们一路风餐露宿,终于来到当时鄯善人心目中不愁吃穿的宝地——迪化。

迪化房子多,街道宽,招工的地方不少,亚库甫终于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尽管在有钱人眼里,他这点收入少得可怜。有了活命钱,亚库甫租了一件土平房,建立了自己的新家。年轻妻子先是生了一个女儿,接着又生下一个儿子。

夫妻俩原想精打细算,安安稳稳过小日子。哪知道儿子3岁那年,迪化发生战事,军队经常到各家各户要粮抢钱,闹得人心惶惶。许多人家离家避难,他们一家也逃到昌吉一座煤山上。在山里呆了几天,随身带的干粮吃完了。亚库甫把孩子们藏到煤窑,自己跑到附近农家讨要点食物。安拉的襄助!兵荒马乱之中,尽管担惊受怕,一家人总算活下来了。

亚库甫一家经历的这场战事,发生在1933年冬到1934年初。早在1931年3月,哈密地区爆发以和加尼牙孜率领的反抗金树仁残暴政权的维吾尔族人民起义,人称尕司令的马仲英率回民部队进疆支援。在哈密东边的瞭墩战役中,回民军队以少胜多,全歼省军一个旅,但马仲英身负重伤,不得不暂退河西。1933年4月,马仲英伤愈,再次率部进疆。回民部队正在攻打奇台时,金树仁在“四一二政变”中倒台,盛世才攫取了新疆督办的宝座。10月11日,盛马双方在达坂城交火,盛军大败,死伤惨重。1934年1月,马仲英率1万余众包围了省城迪化,后得知苏联已派兵2000 余人分两路向省城方向进发,便调集大部兵力连夜赶赴昌吉对抗苏军。起初两次战斗,苏军均以失败告终。2月10日清晨,苏军与盛世才军共4000余人,向头屯河对岸的马军发起猛烈的攻势。马军虽奋力迎战,但联军飞机、装甲车、大炮的阵势毕竟威猛,经过一段时间激战,马军伤亡惨重,残部败退。围攻迪化城的马军闻讯,亦全部撤走。

迪化城解围后,城里城外的穷困人有了一段时间的安宁。当年秋天,尼亚孜出世了。过了几年,母亲又给他生了一个妹妹。家里人口多了,父亲年龄大了,不能再像年轻力壮时那样一天10多个小时拼命干,家里的生活水平又开始走下坡路。

市内的房子租不起,他们一家搬到了西山一个山洞。没有鞋子穿,兄弟姐妹就赤脚行走。尼亚孜记得很清楚,自己那双脚,经常流血,10个脚指甲全碰掉了,直到今天也没长好。

为了孩子们不被饿死,父亲先是把刚刚15岁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穷警察,接着又让两个儿子去给富人家牧放牛羊。尼亚孜去给一家汉族财主当放羊娃,那家人对他还不错,不但没有挨过打,还时不时夸他聪明。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给尼亚孜单独做饭。他一直喝凉水,吃包谷面干馕。有次,东家婆给他一盘子炒米饭,他一闻味道,扭头就走。东家婆在身后嘀咕说:“这巴郎子聪明,米饭是大油炒的他都知道。”

冬天下了雪,牛羊入圈,尼亚孜兄弟也失了业。父亲就让他们卖糖果。在大街小巷一尺多厚的冰地上,他们赤着脚,端着糖果盘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叫喊:“芝麻糖——核桃糖——板板糖——条条糖唉!”讲到这里,尼亚孜老人有些情不自禁,拉长声调有模有样地吆喝起来。

1944年9月,三区革命116民族军打到了玛纳斯河西,与国民党军队对峙。尼亚孜的哥哥这是已经十八九岁,早就不满挨饿受冻的生活,二话不说,悄悄跑去参加了民族军。等到尼亚孜父母亲得到消息,儿子早已不知去向。他们不敢声张,生怕政府知道了追究责任。好在当时迪化已经乱成一团,很少有人注意尼亚孜他们这样的贫困人家,没有惹来什么大麻烦。

新疆和平解放第二年,尼亚孜的外祖父病故。大毛拉在鄯善的子女们分割遗产时出现矛盾,派专人来乌鲁木齐请大姐——尼亚孜的母亲调解。

大姐果然名副其实,回到老家,没用多长时间,就提出了一个既合教法、又合人情的遗产分配方案,大家无不称赞。兄弟姊妹看大姐这样聪颖和善,再也不愿让她离开。作大姐的思念孩子,新的一个春天到来后,请人捎话,让丈夫把尼亚孜兄妹也送到了鄯善。

尼亚孜被母亲送进清真寺,在一位著名的大毛拉门下学习《古兰经》。可是尼亚孜这时已经17岁,在外面无拘无束惯了,要静静地呆在经房里念经,真比挨打还难受。怕惹母亲生气,他耐着性子学了3个月,学会背诵 “特巴热”时,再也无法忍受,偷跑回家,无论母亲如何训斥也不肯再进寺门。

母亲拗不过儿子,只好让他在家里呆着。可一闲下来,尼亚孜动不动往外跑,母亲担心他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干坏事,几个月后便领他回到乌鲁木齐。到城里更容易学坏,父母就委托在新政府的公安局工作的大女婿想办法。大女婿觉得小舅子既不识一个大字,又没有什么本事,无论干什么都难,不如先到学校学点字。就请一位朋友说情,把尼亚孜送进了位于小十字的一所中学。那时,全市只有两所中学,另一所在二道桥。那时的乌鲁木齐中学,主要教授维吾尔语,但也学习汉语。维吾尔族学生汉语底子差,汉语学的是小学课程。学生没有课本,上课时老师在黑板上板书,学生抄在自己的本子上,而后一句一句练习。起初,他学习很不用心,所以天天被老师用竹板打手掌。他不敢让父亲知道,因为父亲打起来更不得了,可又不愿继续挨打,于是下功夫背诵、抄写。白天上茅坑在背课文,晚上躺在床上还在背诵。苦苦奋斗了几个月,基本上不再挨打了。当时背诵的东西,直到如今也没有忘记:“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去吃草。哥哥高,弟弟小,哥哥弟弟放羊跑。”类似的顺口溜,尼亚孜老人今天还能说出不少呢。

在中学学到第四年,没等高中毕业,尼亚孜辍学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在班里年龄偏大,不好意思继续同一帮小弟弟混;另一方面是年迈的父亲已经不能劳动,他必须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可是,尼亚孜没有什么专业技能,只能和父辈一样,依然到社会上最脏最苦的岗位,埋头下黑苦,挣一点活命钱。好在已经解放,随意侮辱、打骂和克扣工钱的事情少了,只要拼命干活,总是能挣到钱。

这段时间,尼亚孜当过炼铁厂搬运工,毛纺厂洗毛工,城建局建筑工,每个工种,都干得不长,多则一两年,少则三五月。不是这些单位不原意让他长干,而是他这山望着那山高,总想干更能挣钱的活儿。

姐夫知道他的心思,就介绍他进了林业学校树木花草栽培技术短训班。3个月后毕业,作为园林局的职工,统一到南山植树。在那里只干了几个星期,发第一个月工资后,尼亚孜就不愿干了,心想:“学了技术还抡坎土镘,才这点钱,不如去洗毛呢!”第二天收工回来,他捆好铺盖搁到肩上,径直回了家。

回到城里,他继续东奔西跑,四处打工。他个大体壮,又能吃苦,只要是计件工资,他的收入总是高于一块的其他工人。

1960年春,尼亚孜的老父亲一病不起,在毛拉颂念的“亚西尼”声中停止了呼吸。临终前,老人反复叮咛尼亚孜要坚守自己的信仰,要安心干一份工作,要早日娶亲成家。从坟园回来,尼亚孜悲伤不已。老父亲辛苦一生,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他已经26岁,却没有能够让年迈的父亲过上一天舒畅的日子。他感到内疚,决意遵从父亲的遗嘱,老老实实生活,不再让母亲继续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