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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巴杜尔嘎孜(1)

老毛拉接过我从羊圈里取来的馕,先用手掰,掰不开,再搁在膝盖上折,也折不断,挂着胡须的脸刷地变得通红,一扬手,一个馕砸到了妻子头上,一个馕落在了儿媳身上。毛拉气愤地说:这种东西,你们在家闲着的人都不能吃,在外面干活的人怎么能吃!难道你们的心不是肉长的?

——主人公的话

5年前我去乌鲁木齐南山深处避暑,同一位哈萨克老人有过短暂接触。当时他和老伴放牧牛羊,还抽出时间接待游客。如此忙碌挣钱,只为了供养4个儿女上学。他们的一个儿子正在读硕士,一个女儿刚考取博士研究生。老人信仰虔诚,每天按时完成五番拜功,宰鸡宰羊还专门去请阿訇。

我曾想,要写哈萨克老人,去南山牧场找他再也合适不过了。可是安拉的定然不到,这几年东奔西跑,竟然没有机会同他相逢。

这次到伊犁,谈起哈萨克老人,热情得有点过度的朋友责怪我太死板,说伊犁是哈萨克聚居之地,七八十岁的老哈萨多的是,不一定非要专程去南山。说话间,同他叔叔联系,很快就约好一位78岁高龄的哈萨克老人,让我第二天就去采访。

第二天上午,在朋友家用过丰盛的早餐,乘上他早已请来的出租车,由他作向导,踏上了采访的路程。

朋友的叔叔家在伊宁县以西10多千米的巴彦岱镇三段村,全是平展展的柏油路,桑塔纳轿车没上半小时就跑到了。路过巴彦岱镇时,朋友介绍说,巴彦岱又名八音台,蒙古语意为富饶的地方。清政府平定准噶尔后,于乾隆31年(1766)建筑惠宁城,驻扎满州和蒙古官兵,俗称老满营。

三段村是巴彦岱镇所属7个村子之一,大部分是回族,也有少量哈萨克和维吾尔人。

朋友的叔叔今年68岁,是一位十分爽朗、精明的回族老人。刚见面,他便自我介绍,说他姓马名天騄,但办身份证时电脑里没有“騄”,只好用“禄”替代,可这样一来,今后只能改名叫“天禄”了。我观察了一下这位马叔的房间,不仅有阿汉对照本《古兰经》和《全杂学》,还有新出版的人生哲学之类的一些书籍,显然,这不是回族大老粗,而是一位老知识分子。

和他侄子一样,马叔待人热情似火。还没等我说话,他就主动提出,马上去不远处的那位哈萨克老人的大儿子家,把老人接到这里,大家坐在炕上,慢慢交谈。

朋友在一旁自豪地说,他叔叔到这里四五十年了,长期同各民族穆斯林打交道,有不少维吾尔、哈萨克人的多斯体185。几个民族的语言,他说得都很地道,等会儿就请他当翻译,让我尽情采访。

10来分钟后,桑塔纳出租车接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皮肤白净的哈萨克老人,着灰色毛料长外套,熨烫得平平整整的军便装下,露出深红色的毛衣和洁白的衬衣,颌下是稀疏的白须,手中拄着一个拐杖。马叔满脸喜色, 搀扶着他的这位老交往下车,我们上前高声道过色兰,一同走进马叔的书房。

进屋后在炕上刚坐定,马叔便动作麻利地斟上了茶。接着,又给我介绍老人的简要情况。说老人名叫巴杜尔嘎孜,是他一个村的邻居,年轻时他们就有了交情,现在就像亲弟兄,几天不见,心里空得慌。言毕,又给老人说,惹得老人哈哈大笑。

我虽然听不懂他俩的对话,但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确是岁月弥久的老关系,兄弟情意很浓。

这样一对兄弟在一起,定会畅所欲言。

巴杜尔嘎孜生在吉尔格郎河畔,属于今天伊宁县的卡拉亚尕奇乡。吉尔格郎系蒙古语,意为安居之地。可是,从他记事起,他一家的生活就很少安宁。

他的记忆里没有父亲的形象。母亲说,父亲个子很高,是巴杜尔嘎孜两岁多时突然患病归真的。父亲在前两个妻子去世后,娶了他的母亲。第一个妻子没有生育,第二个妻子只留下一个儿子。

虽然是异母所生,但这个大他近10岁的哥哥对弟弟非常痛爱。在巴杜尔嘎孜的回忆里,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哥哥更好的男人。

因为家里穷,哥哥小时候没有上过学。可巴杜尔嘎孜刚到7岁,哥哥就说服母亲把他送进了吉尔格郎哈萨克小学。母亲后来说,他上学的费用,都是哥哥给巴依放牧时积攒的。

他牢记着母亲的话,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在学校不偷懒,不贪玩,一心一意读书。学校里只教语文和计算两门课,他学得很轻松。二年级期末考试,他的成绩远远高于其他学生,校长同意他哥哥的请求,破例让他跳到四年级的班。因此,他总共上了四年学,就从这所五年制小学毕业了。

上中学要去县里,花费更多。母亲不同意,哥哥也凑不齐这笔学费,巴杜尔嘎孜的求学生涯只得从此结束。

不久,附近一家俄罗斯巴依招人,母亲和哥哥商量了好长时间,觉得闲呆在家也不是办法,就送巴杜尔嘎孜到巴依家,专门给他放羊,说好干一个月给一蒲桶麦子。这时,他还不满12岁。

在巴杜尔嘎孜的印象中,巴依安德勒很和善,巴依的女人和孩子们也从不欺负他们。和他一块干活的,还有比他长几岁的一个维吾尔巴郎。平时,安德勒一家同他们干活的人一起吃饭。要吃肉时,就让那位维吾尔巴郎宰羊。

可是,他在这里只干了一年,哥哥就给巴依安德勒家反复说好话,把他接了回去。原来,他有一个堂叔是毛拉,听到他到卡菲勒家里当仆人,大为光火,认为呆下去坏了口不说,伊玛尼慢慢也会消失,斥责他的母亲把娃娃往火坑里推。母亲和哥哥听了这些话,很害怕,不敢让他继续在这里干了。

当毛拉的叔叔见侄儿离开了卡菲尔,又回到了穷家,不禁有些同情,主动联系,让巴杜尔嘎孜到南面不远处吐鲁番圩孜192的一个维吾尔毛拉家放羊。这样,可以吃饱肚子,也能给家里挣回点粮食。

一年四季,除了最冷的几个月山里雪厚,羊吃不上草在家喂养外,其他时间巴杜尔嘎孜每天都赶着羊群到山里放牧。那时,一块有好几个放羊的维吾尔巴郎,起初还问长问短,给他馕吃。慢慢的开始欺负他,把羊都交给他放,他们聚到一起热热闹闹玩“币石”。他不愿意,就挨他们的乱拳乱脚,打得他口鼻流血,无处躲藏,只好老老实实替他们放羊。这样,他一个人实际上看护着200多只羊,从早到晚跑来跑去,天黑回到毛拉家,还没等吃饭,就累得睡着了。

毛拉是个留着胡须的波瓦,每天很忙,一两个月也跟他说不上一次话,不大过问他放羊的事情。但每次见面,总是微笑着。

可是老毛拉的妻子和儿媳对他不好,平时总让他吃她们吃剩的东西。他每天的午饭,是随身带去的一个馕。可有一段时间,她们给他的馕,是用筛子上面的大麦粗面烤出来的,又黑又硬,不用石头砸,牙齿根本咬不动。连续两天,他都没法吃,就用小刀把两个馕的心一点一点掏空,挂到头羊的双角。黄昏回家时,村子里的人问那是什么?他笑着不吭声。有人抱住头羊仔细一看,才知是他这个放羊巴郎吃的东西,顿时议论纷纷。

老毛拉在寺里听到了传言,羞愧难当,唤他想问个究竟。他看事情闹大了,很害怕,就跑出家藏到一棵大树洞里。毛拉一家人找了大半夜,才把他找到。他以为老毛拉会打他,可是出乎意料,只是让他把那两个馕拿出来。老毛拉接过他从羊圈里取来的馕,先用手掰,掰不开,再搁在膝盖上折,也折不断,挂着胡须的脸刷地变得通红,一扬手,一个馕砸到了妻子头上,一个馕落在了儿媳身上。毛拉气愤地斥责:这种东西,你们在家闲着的人都不能吃,在外面干活的人怎么能吃!难道你们的心不是肉长的?

骂了半天,老毛拉气才消退了一些,转过头,换了和善的语气叮咛巴杜尔嘎孜:遇到什么委屈,随时给他说,不要采取这种办法,让千人万人耻笑他,他是伊玛目,家里不能出这种丢人的事情。既然在这里干活,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以后吃饭、带干粮,厨房里有什么自己去拿,别见外。

此后,毛拉家的女人不再对他使心眼,吃饭全家人吃一样的饭菜,一到冬天还给他棉衣、毡筒穿。他从心里感谢老毛拉,尽心尽力干好所有的活儿。

在这里干了5年,他长大了,也成了放羊种庄稼的好手。村子有一个维吾尔巴依,见巴杜尔嘎孜为人诚实,勤奋能干,就请他到他们家去干,他做不了主,巴依又专门去给他哥哥讲,说只要答应请求,可以每月给一个山羊羔的工钱。哥哥一听,动心了。因为一年12只山羊的工钱,的确很诱人。

征得老毛拉同意,巴杜尔嘎孜来到了巴依家。这是一位大巴依,有许多地产,还有3圈羊。,庄稼活儿另有人干,他的任务是放羊。六七百只羊,也够他操心的。

同老毛拉家有些想象,巴依待人宽厚,可巴依的女人心肠不好。他天黑赶羊回来,疲乏得要命,但巴依老婆一见他就支差,不是要他挑水,就是让他劈柴。前几次他忍了,可那女人得寸进尺。第三次支使他时,他接过水桶,狠狠摔在地下,而后二话不说,进自己房间卷铺盖。当时巴依不在家,那女人一看架势吓坏了,连忙边哭边求情,说再也不让他干家里活儿了。那时,巴依最担心乡亲们指责主人虐待长工,如果干了不长时间的长工就这样离去,这家人的名声就彻底坏了,巴依回家不会饶过这女人。巴杜尔嘎孜是老实人,巴依老婆在那里一抹眼泪,他的心就软了。那女人倒也信守自己诺言,他在这里干了整整3年,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随便使唤他的事。

离开这儿,他到一个塔塔尔巴依家里干了大半年活儿。之后又在一个叫哈三的牧主家喂了一冬天的羊。

如今回忆起来,4个民族的几个主人中,最差的就是同为哈萨克人的牧主哈三。在哈三家,晚上睡在冰窖一样的房子里,也不给盖的东西,他只能拿自己那间恰袢御寒。白天用清茶就着炒熟糜子磨的面充饥。熬到春天,他实在受不了,就跑回了家。那时正要赶羊进草场,哈三急需放羊的人,追到巴杜尔嘎孜家,自以为有理,质问他哥哥:事情到了关紧处,你兄弟怎么能说走就走?他哥哥反问道:你不把人当人,我弟弟为啥要给你干?他哥哥同这位刻薄的牧主激烈争吵,差点动手。

因为这个原因,哈三赖着不给工钱。一直到一年后巴杜尔嘎孜去冬窝子,与也赶羊群去冬窝子的哈三相遇。巴杜尔嘎孜气不过,当即抓了哈三的两只山羊。一只没有拴好跑了,哈三来要另一只,两人便吵起来。乡亲们谴责哈三无情无义,一位叫阿瓦盖勒的老人指着哈三鼻子说:干活给工钱,这是天底下的常理!你哈三不给人家几个月的工钱,人家才扣了你一只羊,你还有脸来要?哈三这才灰溜溜走了。

大概是1952冬天,有个回族中年人到巴杜尔嘎孜家买苜蓿草,自我介绍说他叫买买提脚夫,在皮里青挖煤,还问了巴杜尔嘎孜家里的一些情况。他帮来人把苜蓿草驮在马上送走,回到房子里,发现地下有一沓钱,他想都没想,拿起来就追出去。跑了好远路才追上。买买提脚夫接过钱,一边数着,一边连声道谢。

过了几天,买买提脚夫又来了。这次不是买草,而是请巴杜尔嘎孜到他的煤窑帮忙,每月给500块钱的报酬。感赞安拉!这真是巴杜尔嘎孜做梦也没有想过的好事。母亲和哥哥同意也非常高兴,当下就让他跟这位好心人走。

到了煤窑才知道,买买提脚夫是请他去当管家,操心窑上的素有事情,掌管这里的收支。在这之前,买买提脚夫先后请过两个管家,一个是回回,一个是维吾尔,干了两年,挖了不少煤,也卖出去不少,可就是没有赚到钱。有人给买买提脚夫介绍巴杜尔嘎孜,说这个巴郎又诚实又识字,请他估计不会有问题。于是买买提脚夫就以买草为名,故意放了一些钱,试了一下,果然是个很诚实的巴郎,就把他请来了。

巴杜尔嘎孜不负买买提脚夫的厚望,不仅把矿上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替主人把关钱财,一分一厘也不含糊。到了第二年春天,买买提脚夫和他一起结账,打开那个一尺见方的钱匣子,纸票子快满了。而在前几年,也是一年结一次账,可铁匣子里的钱,连底儿都没有盖严实。

买买提脚夫在说好的工钱之外,又给了巴杜尔嘎孜700块钱。他当即把钱又全部交给买买提脚夫,说要入煤行的股。回族老哥巴不得有这样一个这个精明本份的小兄弟当合伙人,满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