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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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巴杜尔嘎孜(2)

就这样,两人合伙干了4年,钱匣子里的票子一年比一年多。虽然巴杜尔嘎孜的投入比老板少得多,但买买提脚夫每年都是对半分利润。要不是成立高级社,不让私人挖煤,他巴杜尔嘎孜可能会成为煤行老板。

有了钱,巴杜尔嘎孜一家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们陆续买了20多只羊,还买了1个马驹和2个牛犊,全家人再也不用出去给别人干活了。

当然,这种自在日子没有过多久。村里成立合作社后,和其他人一样,他家的牛马和羊都入了社。尽管合作社里他的股份不少,但总是没有放在自己家那样放心,用起来也没有在自己家那样方便。

1957年,从煤窑回来不久,经人介绍,他同本庄子的一位哈萨克姑娘结了婚。他过去不认识这个姑娘,新媳妇没有多少话,很勤快,不仅母亲和哥嫂喜欢,他也很满意。

婚后第二年秋天,公社安排他到赛里木湖东边的三台,那是冬夏牧场的转场点,需要有责任心的人守护。他和新婚的妻子离开家,孤零零地在那里守候了5年。他的大儿子和大女儿,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巴杜尔嘎孜长工出身,又有文化,在当时的哈萨克人中,这可是当国家干部的料,可实际上解放以来他连小小的村长都没当过。我起初有些奇怪,但听了他的叙述,才知道缘由。

土改的时候,村里来的工作组由乡上一个姓肖的汉族书记带队。工作组需要一个哈萨克人向导,村长从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里选中了巴杜尔嘎孜。于是,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巴杜尔嘎孜每天领着肖书记逐家逐户走访。肖书记知道他当过多年长工,工作中又发现他说话实在,办事细心,便对他十分信任。走访工作结束后,依然让他呆在工作组,一块吃住,一块学习,一块研究土改工作。言谈中,肖书记多次透露出推荐他到县上学习,培养他当干部的打算。尽管他当时并不了解当干部有多好,但是觉得既然人家领导安排,自己也不能固执,要随领导的意才行。

可是,一件事情改变了他的看法,也可以说是改变了他一辈子的生活。

那是他陪同书记到外地开会,途中在一家新开的食堂吃饭。端上来的菜,他闻着味道不对头,靠近盘子一看,肥肥的,既不是牛肉,也像羊肉。他不想扫肖书记吃饭的兴趣,就找借口跑出来,到附近买馕的铺子买了一个馕,要了一碗凉水,凑合着吃了。回到食堂,给肖书记说自己肚子不舒服,应付过去了。

几天后回到家,他给母亲讲了这件事。他以为既没给人家书记为难,又没有坏口,母亲会夸奖儿子有眼色。没想到母亲听完他的话,脸色一下变了,语气坚决地给他说:“再这么下去,娃娃你迟早会坏口。你听阿娜的话,就别再跟汉人跑,阿娜给你做好杜瓦。你不听阿娜的话,就随你的便,不过阿娜要给你做坏杜瓦。”

他对母亲的话从来不说半个不字的,这次母亲说得这样严重,他越发不敢违抗。第二天,他就去给肖书记说,母亲不能离开他,他不能再来工作组。肖书记也许后来意识到了那天在大众食堂吃饭的事情,笑着道歉说:那天忽视了你是穆斯林,禁食大肉,以后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可是,母亲的话说得那样硬,巴杜尔嘎孜哪能再犹豫。不管肖书记怎样解释,他也没有改变主意。

当然,他的这个干部苗子的空缺,很快就被别人补上了。凡是跟肖书记他们一块干的人,后来差不多都去县里学习,都当了干部。不过,巴杜尔嘎孜对于自己的决定,一点也没有后悔,因为他获取了母亲的喜欢。只有母亲喜欢,后世才能进天园,那可是顿亚上所有利益都比不上的收获,他又什么可懊悔的呢?

母亲在生巴杜尔嘎孜之前,还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同父同母的姐姐解放后不久就出嫁了,是巴彦岱人,也有一些文化。高级社那阵,姐夫是村官,人民公社成立后当了公社里专管牧业的副社长。巴彦岱的地土比吉尔格郎宽敞,灌水也方便,因此公社化第四年,他的哥嫂请妹夫帮忙,把家安到了巴彦岱三段。

“文化大革命”前一两年,巴杜尔嘎孜应哥哥和姐姐的邀请,带着患病的母亲,还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来到了三段。在亲人们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安下了家,可是迟迟落不上户口。落户口要有原来公社的户口迁移证明,但那边的公社对他们离开有意见,无论他们怎么求情,就是不开这个证明。

过了好几个月,大队放牛的人不好好干活,队长物色既能干又有责任心的人,哥哥就推荐他。队长说试一试,可只试了几天,就对巴杜尔嘎孜称赞不已。这下,也不要什么迁移证了,直接就往公社报。公社里自然不卡,因为有他的姐夫。就这样,他们一家成了三段人。

看着巴杜尔嘎孜老实听话,又能写会算,两年后,大队部选他当了保管员。他小时候听毛拉说过,贪占私人的东西是哈拉姆,贪占众人的东西罪恶更严重。因此,虽然家里生活苦难,可他从来不沾队里一点便宜,像当初给买买提脚户管钱那样,他把队里的东西和账目都搞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没有想到,他这样小心,“文化大革命”中仍然有人说他多吃多占。接到举报,队里主事的造反派马上把他扣起来,同地富反坏分子一起,关在大队部的黑房子里。除了审问和上茅坑,一步都不让走动。

当时审问他的人有好几个,其中一个眼睛有点邪的汉族小伙最凶狠。每次审问,他都拿来皮鞭、绳子和手铐,放在桌子上,让人心惊胆战。审问三四个钟头也不让他坐,一直站在那里。起初几天,他站着站着就晕倒了。后来不太晕了,可两个小腿肿,晚上裤子都脱不下。连续审问了10多次,也没有审出什么。他反复表态:如果反映的事情有十分之一属实,其它的虚假他也认了,但现在一分也不实啊!造反派没有审出什么,却照样下结论,按照人家反映的所谓“贪占”数量,到巴杜尔嘎孜家搬东西,把能吃的能用的东西,都搬走了。

关押到第二年春,有两个回族老会计主动找造反派,说大队的东西少了,同保管巴杜尔嘎孜没有关系,他们可以作证。于是公社的造反派也派人来查,查到最后,弄清楚大队库存的粮食和羊,的确被人多吃多占了,这些贪占的,恰恰就是那几个编造假情况的人。

全村上下知道了巴杜尔嘎孜的事,都为他喊冤。造反派不得不释放他,返还家里被搬走的东西。全家坐在一起高兴,但他很生气,一心想报复那几个告瞎状的人。他是当了10年长工的人,这次糊里糊涂同巴依牧主一块关了一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他的老母亲已经去世。哥哥嫂子知道了他的想法,就反复劝他:他们亏了你,到后世胡达肯定会给你公道,世道乱成这个样子,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再去报复,那些人怎么活?

天大的冤屈,他只能往肚子里咽了。不要说这些话句句都有道理,就是没有一点儿道理,他也不能不听哥哥嫂子的话啊!

1977年,给他生了4个孩子的老伴突然断气了,医生说,那是心肌梗塞。几个月后,打小呵护他长大的哥哥嫂子也先后离开了人世。

失去陪伴了自己20多年的妻子,他很伤心。失去情同父母的哥嫂,他更悲痛。但是,每个人迟早要往胡达那里去,这是不由人的事情。他只能祈求胡达饶恕他们的罪恶,恩赐他们进天园。

第二年,他同一位寡居的维吾尔女人结了婚。虽然不是初次婚姻,虽然不是一个民族,但这个妻子和他很有缘分,夫妻互相都比较满意。婚后六七年时间,她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两个丫头。

他期望着这个维吾尔妻子给他送终。可妻子患有老肺病,去年又眼睁睁先他而去。看来胡达定下他要过一段单身日子。

如今儿女们都已经成人,两个儿子和3个丫头已经结婚,分出去独立生活了。只有小儿子和最小的丫头跟他在一起生活。

小丫头在伊宁市电信局上班,小儿子高中毕业回家后种庄稼,其他儿女尽管也读完了高中,但都是牧民,都在放牧牛羊。

现在,他们这里的哈萨克牧民主要是替别人放牧,挣点代牧费,自己并没有多少牛羊。老大儿子收了100多头牛,一头牛一个月三四十块的代牧费,一年放牧七八个月,能收两三万块钱呢。老二儿子和三个女婿放羊,没有老大挣的那么多,但是生活条件也都不错。

不论是儿子还是丫头,也不论是哪一个妻子生的,个个对他都很孝顺。他的第二个妻子在世时,第一个妻子生的两个儿子和两个丫头对新阿娜也一样孝顺。

儿子丫头不让他进山放牧10多年了,家里的活儿也不让他干,除了到清真寺做礼拜,他整天和小孙子们在一起。几个儿子女婿,三天两头来接他过去住,去了不是宰羊就是买新鲜肉,想办法做他爱吃的东西。给他买了冬夏穿的好多套新衣裳,身上的衣服穿不到一个主麻,媳妇们就抢去洗,他这10多年没有穿过脏衣服。

一年多前,他忽然头晕得厉害,被娃娃们送到医院一检查,说是高血压。从那个时候起,儿子媳妇对他更关心了。每天,都有媳妇到老家来,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喂降血压的药,晚上看着他脱下衣服躺好,压好被子,才悄悄离开。去年冬天他病重,儿子们出门不在家,儿媳妇就背他去厕所。他在厕所大便,儿媳妇就在外面守着,天气那么冷,照样就这样等候。

说到这里,老人自己感动得老泪纵横。他说,如果儿女不孝顺,男人最好在妻子之前去世。人老了病多,大小便失禁也是常事,要是儿女嫌弃,你咋样过日子?感赞安拉!给我这么好的儿女,连媳妇和女婿也这么好!

他解放前在吐鲁番圩孜给那个毛拉放羊时,学会了做乃玛孜,还背会了不少苏勒。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也偷偷在家做礼拜。1985年恢复信仰自由政策,重新修起了清真寺,他就每天五番乃玛孜到寺里去做。自从得了高血压病,特别是3个月前有次洗小净时忽然昏厥,儿子女婿担心他去寺里途中出问题,就劝他在家礼拜。但是每个主麻的乃玛孜,他还是坚持在儿子们的陪同下去寺里做。

巴杜尔嘎孜老人说,他这一生,改革开放后的日子过得最舒畅。没人干涉你的信仰,吃饭穿衣一点不发愁,什么都好,没说头!

可是,老人也有忧心事,这就是穆斯林年轻人中的不良风气。他说,有人把年轻人干坏事,说成是改革开放带来的,难道国家有鼓励你偷盗抢劫的开放政策?自己胡搞,还怪国家政策,真是可笑!

他认为,所有危害人危害社会的事情,根子都处在没有信仰没有道德上。

有次他去参加一个哈萨克人的殡礼,从霍城县萨尔布拉克乡来的一位年轻毛拉讲了一个卧尔兹,当时不少人听了头皮发麻!毛拉说,今天这个殡礼来了不少年轻人,请问带大净的有多少?据我了解,不少人很少洗大净。要知道,没有大净参加亡人的殡礼,对亡人对自己都有伤害,大净是殡礼的主命条件啊!毛拉又说,都说汉族人爱喝酒,可是汉族人喝酒死人的很少见,倒是我们听见,今天这里一个哈萨克小伙喝酒窨死了,明天那里一个哈萨克小伙喝醉酒被汽车撞死了。难道酒厂的酒是专门为哈萨克人造的?说着说着,那年轻毛拉开始流泪:我们哈萨克人咋这样糊涂?我们哈萨克也是穆斯林,应该讲信仰,应该讲穆斯林的德行啊!胡达啊!你襄助哈萨克人吧……他捧起手领众人做杜瓦时,在场的不少人泣不成声。

老人说,他的老二儿子那天也在场,听了卧尔兹思想触动很大,说那个毛拉也是年轻人,人家能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为自己的整个民族着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当下要求老父亲给他教乃玛孜,现在只要不是十分忙,每天坚持礼拜,言谈举止像换了个人。

老三的朋友都是回族,所以一块去寺,一块学经。

老大也在变,最近开始跟老人学乃玛孜了。

当然,即便是以前,他的三个儿子尽管不做礼拜,但是不吸烟不喝酒,从来不敢坏事。老人说,这不是他有什么办法,这是胡达给他的恩典,也是儿子们自己的举意端庄。

老人的其他陈述,句句需要马叔翻译,但“艾里哈目杜令俩”这句赞颂,无需解释,我听得清清楚楚。这是老人在讲到改革开放后的生活和儿女们的孝顺时,多次情不自禁发出的感叹。

感赞安拉!使我得遇热心助人的马叔和诚实勤劳的巴杜尔嘎孜老人。

祈求仁慈的安拉,恩赐这两位长者美好的归宿!不,应该是3位,还有乌鲁木齐南山的那位为儿女们辛劳一生的哈萨克老人。

(采访于2008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