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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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阿吉·萨伍提(1)

这一生最难熬的日子,超不过三年自然灾害时候全家人饿肚子。从老到小,一个个饿倒在炕上,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粒粮食,一片菜叶。那情景,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害怕!

——主人公的话

采访老尼亚孜后,我总觉得应该再找一位维吾尔老人,最好是家在南疆的农民。一城一乡,一南一北,比较有代表性。可是,从乌鲁木齐到喀什有1500多千米的路程。去和田如果不走塔里木沙漠公路,道路更漫长。因此,半年来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南疆。

今天是主麻日,我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大湾附近的贫民区近些年迁来不少贫苦的维吾尔人,其中有没有老南疆呢?

晨礼后给大湾的一位朋友打电话。他听我一讲,痛快地说:“没错,每天到我们寺里做礼拜的维吾尔老人有好几个,都是南疆来的。你来吧,想找谁,我领你去。”

真是心想事成。尽管落了一夜的雪依然漫天飞舞,气温骤降,路滑难行,可我高高兴兴出门,径往大湾赶。

朋友不仅给我找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南疆维吾尔老人,而且还请了一位十四五岁的维吾尔巴郎作翻译。

迎着雪花,踩着泥泞,步行不一会儿,来到了阿吉·萨伍提老人家。

这是租住他人的房屋。房东住楼上,老人租住楼下一间。这间十六七平方米的屋子没有窗户,而且屋内地面较屋外低三四十厘米,虽然亮着灯,但暗沉沉的,由于既无暖气也没生炉火,在这个大雪天还有些阴森森的。老两口当然也感受到了冷,身着毛衣、外套坐在床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

屋子大概年久失修,房门油漆斑驳,地下高低不平。白色的薄纱覆盖着西南两面墙壁,从接口处可以看到,墙上的涂料早已脱落,墙壁露出各色花脸。和老人交谈的几个小时,头顶上的哗哗流水声始终不停。那是从悬在顶棚的一根直径五六厘米的塑料管中传来的声音,二层楼上消融的雪水流经这间屋。春雪不停,流水声就不会消失。如果到了夏秋下大雨,想必这声音会更加激越。

就是这样一间简陋的小屋,每月也要160元的房租费。近两年首府房价暴涨,市内新开发的住宅每平方米高达4000多元,二手旧房也在3000元左右,房租相应地也升上去了。

阿吉·萨伍提老人是去年从沙湾县城搬到乌鲁木齐的。

老人告诉我们,城市越大,各种花费越高。在乌鲁木齐,除了房钱,老两口怎么节省每月还要支出将近200元。在乡下老家,一大碗牛奶最多5毛钱,可在这里,一袋牛奶倒在碗里离碗边儿还有两指高,已经涨到9毛钱了。城里没有庄稼草,也不让烧煤,只能用液化气,高价气一罐80块钱,而且份量不够,质量也差,再省着用,也烧不了50天。听说有乌鲁木齐户口的市民,都烧管道天然气,烧煤气的,也是优惠价,一罐才五六十块,要是能烧到那种气,一个月要省一二十块钱呢。羊肉和菜价格贵,他们可以少买少吃,但面粉和清油哪天也少不了。这一年多,面粉和清油涨得厉害, 25公斤的一袋面粉,涨了10多块, 5公斤的一桶色拉油涨了将近30块。

看老人屋里的陈设,就知道老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早已过时的一个旧碗柜里,放着一个铝锅,几个瓷碗,一把筷子。旁边一个没有刷油漆的低柜上,架着一个单眼煤气灶。一张陈旧的大双人床,没了床边,用一个汽车座垫替代。唯一有点现代味道的,就是床角落里老掉牙的单卡录音机和14英寸黑白电视机。老人说,包括这两个“贵重物件”,屋里的所有家具,都是收废旧家具的儿子送来的。

我忽然想,这大概是乌鲁木齐市贫困线以下的家庭了。在200多万人口的首府,比老人更穷的人家不会有多少。

朋友请来的巴郎子,在我和老人拉家常期间,还能凑合着翻译,可当谈及老人的身世,说到一些地名人名时,开始结结巴巴,无法应对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位憨厚朴实的维吾尔老人,不能因为语言问题影响采访,我马上给一位从伊犁来乌鲁木齐做生意的回族弟兄打电话,因为印象中他的维吾尔语讲得不错。他在手机里答应马上赶到,可等了一个半个多小时,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位陌生的小伙子。正在纳闷,手机铃响,伊犁弟兄解释说他有急事离不开,来人是他的徒弟达伍德,不过这徒弟小时候上的是维吾尔语学校,当翻译应该没有问题。

我不能再耽误时间,马上给这位达伍德兄弟讲明缘由和进展。他一边听一边点头,我的话刚停,他张口就以维吾尔语同老人对话,语言之流利,出乎我的意料。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通过达伍德,我终于知道了老人的祖辈和他的一些历史。老人的话语是那样的平淡,而且许多事件遗忘得只剩下梗概,可我很知足,因为这是一位只会写自己名字和只知埋头干活老人的亲口叙述。

阿吉·萨伍提老人说,他的祖先来自何方,谁也没有告诉过他,他只知道他们家祖祖辈辈住在岳普湖县艾西曼乡的阿合塔姆村。

岳普湖这地名同湖没有任何关联。据说公元11世纪20年代,喀什噶尔喀拉汗王朝的布哈拉汗率军在这里营造了一座兵营。因为营帐是白色的,维吾尔人便称此营帐为“尧柔克奥尔达”,意为白色的营帐。后来演绎为“尧普日尕”,现代汉语译为“岳普湖”。岳普湖虽然无湖,但叶尔羌河、克孜河和盖孜河3条河流过,水资源比较丰富,加上日照充足,年平均气温接近12°C,无霜期长达243天,因此不仅历史上盛产棉花,而且达瓦昆甜瓜、赛力杏、木纳格葡萄、无花果、石榴也很出名。

不过,土肥水美早已成为岳普湖的历史,如今的岳普湖是国家级贫困县,而阿吉·萨伍提老人的家乡艾西曼乡,又是全县四个主要贫困户之一。

20世纪末,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专家在专题调查的基础上,对这里的贫困原因作了比较中肯的分析,认为客观原因主要是沙漠面积大,矿产资源匮乏;耕地普遍盐渍化,土地质量退化;地处河流下游盐碱物质汇集地,饮用水质差;林木覆盖率低,生态环境脆弱;温带荒漠气候,干旱、风沙、碱害等灾害不断。而人为因素,则是耕作粗放,农作物产量低;畜牧业发展落后,人均占有牲畜不足2头,不少贫困户没有牲畜;水利设施落后,灌排设备不配套,地下水位上升,土地盐渍化导致农田欠收或弃耕;文盲、半文盲所占比重大,人口素质低;人畜共饮涝坝水,痢疾、伤寒、肝炎、麻疹、流脑等疾病发病率高,不少家庭因支付医疗费用致贫。

2007年初到这个县的一位山东援疆干部,这样描写他眼中的岳普湖县:“伴着春天的漫漫黄沙我们走进了这个县城,一切是那么意外,小小的县城被大片的盐碱地包围着,一条大街,两个红绿灯,三个高音喇叭好像就是全部,让人感觉回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初春过后,漫天沙尘时常滚滚而来,天空突然就可以变得异常昏暗,从单位走回宿舍10分钟的时间,全身就会沾满灰尘,眼里不停流泪,口里咯咯作响,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洗漱,而自来水是碱水,咸、苦、涩、浊等俱备,喝到嘴里想吐,洗到身上泛白,这还没完,极细的灰尘无孔不入,充斥着整个房间,防不胜防……”

阿吉·萨伍提老人当然说不出这么多理由,讲不了这么生动,但从他记事到今天,艾西曼的风沙大,艾西曼的水不好喝,艾西曼人的日子难过,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阿吉·萨伍提曾听父亲讲,他的爷爷叫赛东拉,叔爷叫赛义德,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但他没有见过爷爷奶奶,脑子里没一点有关他们的印象。

他的两个姑姑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去世了。父亲萨伍提·赛东拉是爷爷唯一的儿子,在艾西曼老实得出了名,一生埋头种庄稼,从不到人多的地方去,更不会跟人争吵。到清真寺礼拜,低着头进大殿,低着头离开寺院。有时站在寺院,看到自己身旁聚了三四个人,就赶紧躲开,生怕在人多处惹上是非。

他们家有祖上传下来的十七八亩地,一辆牛车,从爷爷那辈子起,全家老少七八个人就靠在这些土地上种庄稼维生。当时,他们种棉花,也种麦子、包谷和糜子。每年开春,一家人赶着牛去播种。夏天,全家人到地里锄草、灌水、追肥。秋天,他们赶着牛车,把棉花拉到巴扎去卖,换回家里用的东西。收割的粮食,晒干簸净,拉到石磨坊磨成面,这是全家一年的口粮。除了古尔邦节和婚嫁喜事,家里平时不炒什么菜,也几乎不吃肉。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可也安安然然。

阿吉·萨伍提的阿娜生了4个孩子,他排行老二。没等儿女们长大,阿娜就离开了人世,是慈祥勤奋的萨伍提·赛东拉既当达达207又当阿娜把阿吉·萨伍提他们兄妹拉扯成人。

他哥哥归真10多年了。从吃什么吐什么,到永远合上双眼,前后只有三四个月时间,医生说是得了食道癌。哥哥从生到死没有离开过岳普湖,弯着腰在庄稼地里苦了五六十年,没有吃过几顿好饭,没有穿过一身好衣裳。

他弟弟今年刚过60岁,在艾西曼种着8亩地,生活水平比他要差一截子。知感安拉的恩典,弟弟身体还没有病,儿女们也懂事,日子过得还凑合。

妹妹嫁在艾西曼,妹夫也是受苦人,苦了一辈子。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得了肺病,冬夏咳嗽不停,吃药不见好,又没有钱到喀什和乌鲁木齐的大医院治,两年前去世了,只活了52岁。

岳普湖的土改是1952年冬天展开的,当时已经17岁的阿吉·萨伍提,却对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情况一点也不了解。这是因为他们家有点地,既当不了巴依富农,也成不了贫雇农,土改工作队的正反重点里都没有他们家。更何况达达一向胆小怕事,这种到处张扬得罪人的事情,坚决不让儿子们参与。他和哥哥一块儿,被达达关在家里,一步都不让出门。第二年秋后,巴依的地分给贫雇农了,工作队撤走了,达达才对他们看守得不那么严了。

不过,“三年自然灾害”那阵吃大锅饭饿肚子的事情,阿吉·萨伍提老人倒是忘不了。当时家里的粮食、做饭的锅都被大队收走了,家家户户每天到大队食堂吃饭。说是吃食堂,实际上就是去领玉米面馕。大人三个大馕,小孩三个小馕。别说小馕,就是大馕也只有碗口大,薄得像纸一样,一顿把三个都吃了,也填不报肚子,可那是一天的定量,只能省着吃,不然另两顿只能喝清茶。年轻人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往喀什跑。可是公社不让去,只要听说谁走了,书记就派民兵去追。逃荒的人肚子里没有东西,走一会儿要歇一歇,可那些民兵伙食定量高,跑起来风一样快,因此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跑得出去。阿吉·萨伍提记得很清,当时有个40多岁的人往喀什跑,被民兵抓了回来,没过几天就饿死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