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诗词要论解析
5297400000013

第13章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10)

从诗歌的社会功能和诗人的社会责任方面说,诗歌创作都无法也不应回避社会现实。诗歌应当反映现实,也要反作用于现实。现实在任何时候都是善与恶、美与丑、光明与黑暗并存的。对于那些善良的光明面,譬如有益于人民的人和事就应当歌颂,这就是古典诗论中所谓的“美”。对于那些丑恶的黑暗面,譬如对有害于人民的人和事,就应揭露批判,这就是古典诗论中所谓的“刺”。“美”和“刺”既是诗人对现实的态度,也是诗人情感表达方式。态度不同,情感的表达方式也不同。一般说来,“美”诗,表达的多是欢乐的愉快的情感,写这种诗似乎无所谓温柔敦厚与否。“刺”诗,表达的则是哀怨的愤怒的情感,这种情感如果得不到控制,对社会、对个人都可能带来不好的影响。特别是那些讽时怨政的情感,如果不加以节制,过偏、过激,不仅不易收到应有的效果,还可能造成某种破坏性。对这种情感的表达,提出“适度”,还是必要的。所谓温柔敦厚主要是针对这种情感的表达来说的,也可说主要是针对“刺”诗说的。那么,是否所有的刺诗都必须温柔敦厚呢?这需要分清是非,否则就是“愚”。愚的重要表现就是不辨真伪,不明是非。荀子的《修身篇》有云:“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意思是:不明是非就是愚,要想不愚,就要明辨是非。社会上存在丑恶现象、黑暗面,其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代的原因。其中既有恶人恶势力所为,也有好人办坏事,工作中的失误或制度不健全、不合理造成的。对这一切,都可以揭露、讽刺和批判。但要有分寸。对恶人、恶势力决不应讲什么温柔敦厚,而是要金刚怒目、口诛笔伐。对于好人办坏事,工作中的失误,对一时失足者,对因某种威胁或利诱而迷途又知返的人,也要批评,也可讽刺,但不能一棍子打死,要讲点温柔敦厚。因为这种批评或讽刺,是为了治病救人,而不是要把人整死。这里的关键是看对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事。其实,不仅写怨刺诗如此,写歌颂诗也应如此,要分清真伪是非。不能为讨好而无原则的歌颂,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无原则的批判。

就诗歌的教育功能来说,诗歌担负着陶冶情操,培育优良传统风尚的任务。温柔敦厚确实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精神。但光是一个温柔敦厚却不能代表中华民族精神的全部。维护统一、爱好和平、勤劳勇敢、自强不息、刻苦耐劳、矢志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诚实守信、发愤图强等等,都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精神。这些精神在传统诗词中都有体现。以这些诗词为教材,培育的绝不仅仅是温柔敦厚。

把温柔敦厚作为一种诗风看待,也只说对了一部分。关于诗文的风格,刘勰、孟浩然、司徒空、严羽等人都有过论述和分类,但名目繁多且不统一。清人姚鼎在前人分类的基础上,把诗文的风格概括为两大类:阳刚和阴柔。凡雄浑、劲健、豪放、壮丽等风格都可归入阳刚类;凡修洁、淡雅、沉着、含蓄等都可归入阴柔类。阳刚类,以雄伟劲直为尚;阴柔类,以温深徐婉为贵。可见“温柔敦厚”只属于阴柔类。纵观中国历史上的诗人,风格各有不同。以李白和杜甫来说,他们的诗被称为古代诗歌两座并峙的高峰,但风格却不相同。从总体上讲,李白的诗,豪放飘逸,奔放洒脱,常直抒胸臆,比较接近于阳刚。杜甫的诗,沉郁顿挫,含蓄敦厚,结构严谨,比较接近于阴柔。当然也都只是接近而已。其实李白的诗也有含蓄婉转、柔美幽思的,杜甫的诗也有潇洒明快、直抒胸臆的。

至于词,也有豪迈派和婉约派之分。前者以苏轼、张孝祥、辛弃疾、刘克庄等为代表;后者以柳永、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为代表。豪迈的风格可以归于阳刚类,婉约的风格可以归为阴柔类。不过这也只是大致而已。豪迈派的诗人也有阴柔的作品,譬如苏轼,他是豪迈派的开创者,人们熟知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就是典型的代表作。但苏词中,也有不少类似婉约派的作品。如《蝶恋花·春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其风格显然与“大江东去”不同。

再如李清照。她的词主要继承婉约派的词风,但有时也兼有豪放派的风格。如《渔家傲·记梦》:“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说它属于豪迈的风格,不是更合适吗?

1957年,毛泽东写给女儿李讷等人的一幅墨迹中,抄录了范仲淹的《苏幕遮》和《渔家傲》两首词后,写了如下的话:“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读婉约派久了,厌倦了,要改读豪放派。豪放派读久了,又厌倦了,应当改读婉约派。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婉约派中有许多意境苍凉而又优美的词。范仲淹的上两首,介于婉约与豪放两派之间,可算中间派吧;但基本上仍属婉约,既苍凉又优美,使人不厌读。婉约派中的一味儿女情长,豪放派中的一味铜琶铁板,读久了,都令人厌倦的。人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所偏但仍是复杂的。所谓复杂,就是对立统一。人的心情,经常有对立的成分,不是单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词的婉约、豪放两派,在一个人读起来,有时喜欢前者,有时喜欢后者,就是一例。”

毛泽东所抄录的两首词是:

《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上述这些说明,诗歌的风格是多样的,即使两分之,也有“阳刚”“阴柔”,“豪迈”“婉约”之分,绝不能一概统之于“温柔敦厚”。就一个诗人或词人来说,其作品的风格,可能以某种倾向为主,但也往往会兼有其他倾向。正如毛泽东所说,“人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所偏但仍是复杂的。所谓复杂,就是对立统一。人的心情,经常有对立的成分,不是单一的,是可以分析的。”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不同心情下写出的诗词,风格就可能不同。对于不同的事物,不同的主题,需要的风格也可能不同。

总而言之,温柔敦厚只是诗教内涵之一,诗词的风格之一,不是诗教和诗风的全部。

四、如何看待“诗三训”

孔颖达提出的“诗三训”关键在于那个“承”字。他把“承”排在第一位,“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为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队(坠)”。这样为君政服务就是前提,也是全部。作者根据政治的需要,来抒发情志而作诗,这样写出的诗才能节制人的行为,使人不至于犯错误。这种观点,把诗人的情志束缚在仅仅与当前政治相关的范围之内,使诗的内容变得十分狭窄。

这个“承”字,后人提及者虽然甚少,但其影响却一直存在。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为君、为臣、为事而作”(《新乐府序》),就有点类似孔颖达的“承”。不过白居易强调用诗文来“补察时政”“泄导人情”,倡导以批判现实为宗旨的新乐府运动,而不是提倡秉承当政者的喜爱或厌恶来写诗。他自己写了不少新乐府,如《卖炭翁》《杜陵叟》等反映民生疾苦为民请命的诗篇,目的是使君王通过这些知道“国风之盛衰”、“王政之得失”、“人情之哀乐”,“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全唐文》六十九“采诗,以补察时政”),使王政统治的社会得以安定。正如他自己在《寄唐生》中所述“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今天如何看待这个“诗三训”呢?如果把这三点看成是有关诗义的三个不同的层面,还是有一定价值的,当然要与时俱进。

第一,诗歌作为社会意识形态,它自然要反映社会现实,反作用于社会现实。社会现实中最重要的是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所以从总体上说,诗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的经济和政治。诗歌要有时代精神,指的就是这一点。

诗歌对社会现实的作用应该是两方面,维护积极的先进的东西,批判落后的反动的东西。顺美匡恶是中国诗词的优良传统。我们应当积极发扬这个传统。诗经中有“颂”有“怨”,汉儒讲“美”讲“刺”。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新乐府”只是其中之一,只是为了“匡恶”。“诗”不能只有“匡恶”,还需要“顺美”,需要歌颂伟绩,歌颂光明,歌颂现实中的好人好事,以鼓舞人心。总之,是两点,不能只有一点。就当前来说,凡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符合广大人民群众利益的人和事,就应当歌颂;凡是有害于社会发展损害人民群众利益的人和事,就应当批判乃至鞭挞。以下两种现象都是不可取的:一是有关时政方面只提倡歌颂光明,不提倡暴露黑暗,有的刊物对批判揭露黑暗的作品一概“枪毙”。另一种是,有的人专挑毛病、反主流,看什么都不顺眼。这两种都不利于树立正气、抑制邪气,不利于社会协和,长治久安。

第二,也不能篇篇都是美刺。那样诗歌所能写的内容就太狭窄了。诗歌对社会现实的作用,不光是时政方面,也包括陶冶人们的情操,培育优良的民风等方面。对于作者来说也还有抒发情志修身养性的功能。纵观古人的诗词,内容是极其广泛的,绝不是“美刺”二字所能概括得了的。就说提倡“为时”“为事”而作的白居易吧,除了为政治服务的“讽喻诗”外,也写了大量的“闲逸诗”、“感伤诗”和“杂律”。

晚清的王闿运在《湘绮楼论诗文体法》中虽然也讲“三训”,但已把其中“承”的内涵改成“承人心性而持之”了。这种改变,正是适应多方面情感抒发的需要。

第三,从诗歌的社会作用来说,诗人要抒发的情,还是应当有所持的。公开发表的诗,其情应当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至少不能有害于社会和人民。这也就是情必须正,或者说必须善的问题。诗中所抒之情,应该是经过社会文化净化和升华过的高洁之情,而不是人的一切自然天性,更不待说被污染被恶化了的情感,诸如贪婪、势利、狠毒、以及淫秽、颓废等情。“发乎情,止乎礼义”,这应当是诗的千古不变的抒情原则。只是这个“礼义”的内涵要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

第四,无论是写什么,都要讲真话、抒真情。

有些人写诗全看领导的脸色,贯彻领导的意图,是歌颂还是怨讽,歌颂什么,怨讽什么,都要根据领导的意愿。甚至为了逢迎领导,抛弃自己的良知。专讲领导爱听的,专写领导爱看的;有的人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人云亦云,套话连篇。这些都是无真情实感的表现。

总起来讲,诗贵真情,情贵高洁。至于内容和题材,可以是国情、党情、民情,也可以是亲情、友情、爱情乃至泛爱之情;可以是国家的安危、人民的心声,也可以是个人的哀乐、身边琐事,不必过于强调诗的功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