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世贞:“绝句固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艺苑卮言》)
总起来可以说,绝句易作而难精。
因此有必要研究一下有关绝句的写法。
首先是绝句的标准和档次。并不是所有的四句形式的五七言句子的组合都属于绝句。那些意思分散不能构成同一主题的拼凑,也就是前言不搭后语“有句无篇”的组合,哪怕平仄全合,也不能叫诗,当然也无所谓是否绝句了。只有四个诗句统一于一个主题的才可能叫诗,也就是是否有立意。也不是凡立了意的四句诗歌都是绝句,其中也有民歌、民谣、谜语、打油诗等,打油诗有的也可算是绝句,有的就不一定算绝句。
在可以算得上是诗的绝句中,也有不同的档次。那些单纯叙事、状物而无进一层含义的,也就是只简单对事物进行直接描写,没有主题的升华,没有美的提炼的,属于下等或下格。那些经过酝酿加工并揉进自己思想情感的,可算上是中格或上格。其中的上格应是意和象水乳交融、耐人寻味的作品,如严羽所说“水中著盐”、“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唐宋诗举要》的编著者高步瀛有云:“盖绝句字数本既无多,意竭则神枯,语实则味短,惟含蓄不尽,使人低回想象于无穷焉,斯为上乘矣。”这“含蓄不尽,使人低回想象于无穷”就是韵味。
由于绝句只有20个字或28个字,所以必须在立意、选材、表达方式、布局、炼字上下功夫。
二、关于绝句的立意、选材和表达方式
诗是心声,写诗是为了言志、抒情、说理、达美,这志、情、理、美,总起来就是“意”。它是诗的灵魂。绝句再小,也要立意,否则就不能叫诗。“意”就是作者的主观感受,只有纯客观的描写,而无个人的主观感悟,不能叫诗。如下面这首题为《新安江奇雾》的诗:“中秋才观钱塘潮,直驱建德三百遥。夜阑卧听新安水,晨望奇雾白沙飘。”(出处记不得了)先写中秋节看了钱塘潮,然后驱车三百里到了建德,夜里听到新安江的水声,早上看到白纱般的雾。都是纯客观的描述,看不出要表达的情理是什么。四句诗只是“豆腐账”式的日记,不能叫诗。
由于绝句只有四句,意要单一,不可复杂。最好是一景一咏,一情一抒,一事一议。
关于绝句选材和表达方式,论述者颇多,其中著名词学家夏承焘先生(他既是传统词学的总结者,亦是现代词学的奠基人)的论述较为全面。他用六个字总结了绝句的特点,这六个字是:少、小、了、常、藏、长。简单介绍一下。
少,指时间上过程短暂,空间上画面干净。小,是指借细节或琐事来表现诗旨。了,是指语言要明明白白,要一看就知,一听就懂。常,就是常见、常有、带普遍性。藏,就是含蓄、耐人寻味、不一览无余。长,指的是韵味悠长,情意绵长,即所谓一唱三叹有余音者也。
我们也可把这六个字分成三组:少、小;了、常;藏、长。“少”和“小”讲的是选材问题,“了”“常”既有选材也有语言表达,“藏”“长”则主要讲表达方式及其效果的问题。
由于绝句只有四句,容量有限,不能把生活中的所有现象都罗列进诗中,也不允许你从头至尾讲事件的过程,这就需要有一个选取、删简的过程。你只能选择其中最有代表性的那一瞬间。也就是要少要小。所谓“以少总多”“以一总万”“以小见大”“见微知著”是也。
王安石说过:“浓要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清代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以鸟鸣春,以虫鸣秋,此造物之借端托寓也,绝句中知小中见大似之。”从“红一点”,就可以使读者感受到万紫千红的景色。以鸟鸣象征春天,虫鸣象征秋天,这就是以小景传达大景大情,以小事写大内容,以小物写大主题。
如,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把享受美酒之欢愉与沙场血战之残酷的矛盾,置于“欲饮”时闻马上琵琶声而不顾的那一刻。
王维送友人元二出使安西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写客舍饯别,有关为友送行而开宴、彼此举酒交谈等等,都一概撇过不写,只选取了别宴将散、元二欲停杯辍饮之时,当时友人定有推辞已不胜酒力之类的话,连这些细节也省略了,剩下的只有王维满怀依恋之情的两句劝酒的话:“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白《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画面基本上可示意为一个大写的“H”,将两竖的上端各向外弯曲,那就代表天门山了;横线代表江水;再在横线上加一点代表“孤帆”,构图简单,比一幅写意山水画还干净。
刘禹锡《和乐天春词》云:“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诗写大好春光中少妇之寂寞愁思。末句以蜻蜓飞来立于其发际首饰之上的细节,来摹写少妇见花沉思、凝立如痴的光景,十分传神。
杜牧的名篇《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以偶拾“折戟沉沙”的小事,引人进入“前朝”赤壁鏖战的想象是以小见大。其议论也是如此,“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二乔只是两个美女,但她们却代表着东吴政权的尊严,两个妇女如果被俘,这在战争中实在是小事,却意味着东吴政权的灭亡。这种小中见大的手法,是我们在诗中经常使用的。
“了”和“常”既有选材问题,也有语言表达问题,就是选那些普通的常见的素材,用一般人都能听懂的语言表达。
如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素材是见月思乡,是人人都熟悉,语言近似口语,人人都能理解。
岑参《逢入京使》诗:“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张籍《秋思》诗:“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也都类似这样的情况,诗中所述,我们不是都曾经遇到过的吗?正是这些最平常不过的感受,能写出来就是好诗。
“藏”和“长”是讲表达方式。关于表达方式,传统诗词强调“寓情于物”“借景抒情”“即物寓意”等,言在此而意在彼,从而形成“言外之意”“画外之音”,乃至“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绝句因其短小,尤其要注意言有尽而意无穷。藏,就是含蓄、耐人寻味、不是一览无余。正因为含蓄,所以韵味悠长,情意绵长,即所谓一唱三叹有余音者也。
王昌龄《闺怨》之“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芙蓉楼送辛渐》之“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刘禹锡《乌衣巷》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维的“西出阳关无故人”,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等等。这些都给人留下充分想象余地。
藏也包括言外之意,画外之音。如苏轼的《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表面上是对花影的描写,真正的用意,却是讽刺小人得志,挥之不去,却之又来。
又如曾巩的《咏柳》:“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诗中说是严冬刚刚过,柳条还没有变黄,可是它却凭春风一吹,马上就猖狂起来。柳条乱舞,柳花乱飞,只知道一时蒙天蔽日,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它的,哪里知道秋后还有清霜,那是它叶落枝枯的时候。诗人以柳比喻一些善于逢迎拍马、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诗中有鄙视、嘲弄、劝喻、警告,这才是作者“咏柳”的真实目的和寓意所在。
三、关于绝句的谋篇布局
为了更好地表情达意,都要讲究谋篇布局。写文章如此,作诗也如此。其作用是使诗文条理清楚,节省笔墨而又能突出主题。绝句虽然只有四句,也不能东一句西一句,否则也难于突出主题。布局就是根据要表现的思想情感的需要,对选取的素材,进行恰当的剪裁和合理的安排,使诗文中的各部分有机地联系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统一体。
谋篇布局,也称章法,古今都有人论述。刘坡公所著的《学诗百法》中就列出32种之多。关于开头和结尾,清顾龙振在《学诗指南》中提出:“起句之叙法共有十五”如“实叙、状景、问答、颂扬、吊古、伤今、怀愁”等;“结句之用法有十七”如“劝戒、祝颂、自感、自爱、含情不尽、相思、寓意”等。
目前网上较流行的绝句布局是导源于著名诗词学者王永义先生的“绝句布局八法”。这八法是:起承转合法、并列法、承接并列合用法、对比法、先景(事)后议论(抒情)法、先议论(抒情)后景(事)法、末句寓情于景法、倒叙突出重点法。此外还有开头八法,结尾八法等。
如何看待这些法呢?清沈德潜在《说诗晬话》有言:“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杂乱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矣。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清人徐增亦云:“诗盖有法,离他不得,却又即他不得,离则伤体,即则伤气。”这就是说,写诗是有法的,这法是前人经验的总结,懂得它,少走弯路。但又不可拘泥于法。
这里所谓的法,指的是方法,方法总要服从目的,顺应情况。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和所要达到的目的来确定方法。要像沈德潜所说,“以意运法”,不能“以意从法”。所以对写诗之法,不可不知,亦不可拘泥不化。也就是要活学活用。这也是我们提高水平的一个重要环节。鉴于此,我们还是要介绍一点法,使我们由自发到自觉。
在我看来,各种章法中,带有普遍性的是起承转合。掌握了它的精髓,自觉运用于创作,就可使我们的作品有所提高。
“起承转合”,实际上是诗文谋篇时对全文或全诗结构层次安排的理论概括。这一点好比建筑房屋,在备齐了各种所需的建筑材料和选择了怎样的房屋式样以后,必须安排房屋的结构层次。作文写诗也是这样,在占有了素材、确定了主题、选定了文体或诗体以后,紧接着要考虑的是如何开头,如何承转和如何收尾,从而更准确完整地表达作者的心境和主题。这种安排概括起来,就是“起、承、转、合”四个环节。它是按照事物的发展顺序,感情波澜的自然起伏或事理的内在逻辑往下写的。“起”是诗的开头;“承”,接着开头的意思加以发展;“转”,是转折,开拓新意;“合”,既承接“转”又照应全诗而结束全篇,完成表情达意。这样,写出的东西才能条理清晰、主题突出而又不平淡。问题是,绝句只有四句,是否也要有起承转合呢?纵观古人的绝句,凡较好的都有起承转合,而我们的一些作品中之所以出现有句无篇或过于平淡的现象,则多是违背起承转合的。先举几例。
李商隐《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首句交代事由:汉文帝寻求贬逐在外的贤臣,这是起;次句接着说贾谊就是“逐臣”中才华横溢无与伦比者(自然被召入京),这是承;这本来是好事,但第三句“可怜夜半虚前席”,却发生了“转折”(“可怜”就是可惜可叹的意思,文帝对他再好也是“虚”的空的!)为什么?第四句,“不问苍生问鬼神”(不问治国安民之策,却热衷于鬼神之道)。在这样的“领导”之下,贾谊纵有满腹经纶、治国雄才,也是无法施展的。
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起,深秋季节沿着一条长长的山间石道上山(点题“山行”);承,行进间看到深山之中云里人家隐隐约约;转,诗人并没有继续向山中走,而是“停车”止步了,为什么呢?原来是深秋的枫林吸引了诗人;合,经霜后的枫胜过初春的红花,升华到哲理的层次。
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