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晨
零点零一分零一秒。
我又听到了窗外的夜雨声,但这舞台依然没有变化,只是背景变成了荒凉的海岸—在大海与墓地之间,这就是荒村。
复活的女子站在荒村的悬崖绝壁之上,她张开双臂向我走来,目光在黑暗的衬托下分外耀眼。
终于,她缓缓嚅动起了嘴唇,从那唇齿间发出了奇异的嗓音。
那似乎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缓慢起伏的旋律,幽幽地飘出了她的口中—她在唱什么歌?
这曲调立刻包围了我全身,随着她唇齿的变化冲击我的耳膜,就像黑夜里暗暗涨起的潮汐,充满了躁动的力量。
还是我在DV里听到过的曲子,如今正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不必再通过电脑的音响了,她唱歌的气息可以直接触摸到我的脸—这是种可怕的真实,是任何虚拟都无法相提并论的,也是任何人或物都无法虚拟出来的,唯有眼前这个从古代复活的女子,才能唱出这化石般古老的歌谣。
是的,我依然无法听懂她的任何一句歌词,不知这是五千年前良渚人的语言,还是未来某个世纪地球人的通用语。
她的歌声随着她的眼神而变化着,时而低沉哀婉,时而高亢急促,似乎在如泣如诉地倾吐一个故事……
忽然,我仿佛还听到了其他声音,好像是洞箫、笛子、古筝还有笙,这些乐器正从黑夜的深处响起,为她的歌唱悠扬地伴奏着。
不,眼前的幻景又浮现了,她穿着件几百年前的绣花女褶,身下是翠色的绸布裙子,双手各舞着一条水袖,在舞台上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同时口中还在吟唱那古老的歌谣。
这就是她送给我的最后一击?
它的名字叫惊艳。
瞬间我不再感到恐惧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个字—美,美得让人忘记了自己,美得让人在深夜里疯狂。
我甚至忘掉了玉指环的存在。
这同样也是一面镜子,唯美与恐惧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在舞台上挥起了水袖,竟如彩练般飞舞于光影中,那哀婉的表情如梦似幻,与她口中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
此刻我已经眼花缭乱了,似乎要被她带入另一个世界。
不,我的理智暗暗提醒了我,或许这幕场景已在这里上演第二次了。当六天七夜之前,苏天平给我发来求救短信的瞬间,他是否也听到和看到了这一切?
难道—他们的灵魂就是这样被带走的吗?
我知道苏天平是怎么出事的了!
天哪,我颤抖着想要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但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背叛了我,它们正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一场表演,哪怕表演者将会夺取他们主人的灵魂。
正当我绝望地面对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时,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突然响起了我的福音。
那是云层的震怒,还是上天的谴责?
在那极度遥远的所在,一团春雷滚动了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瞬间震撼了半个世界。
而舞台上的幽灵歌声,也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当我面对一个幽灵的时候,居然听到了冬天的雷声!
汉乐府里的《上邪》是怎么唱的?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奇妙!现在“冬雷”正在“震震”,震得窗玻璃都颤抖了起来,震得复活的女王魂不附体。
在这“冬雷震震”之下,我脱口而出了《上邪》最后一句—“乃敢与君绝”。
她的眼神是那样凄凉,似乎面对着一个无情的结局,或许是天意主宰了她。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包括复活的女王。
当最后一声冬雷缓缓滚过,我的耳朵和心灵终于再也坚守不住,使我一溃千里地倒在了地上。
黑夜里的大雨再度覆盖下来,一口口吞噬着我的梦境和灵魂。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在失去知觉前的刹那,我仿佛见到了她的眼睛。
一双可怜的眼睛。
昼
我还活着。
从被吞噬的梦境里缓缓苏醒,似乎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她是荒村海边的女妖,还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的女王?
但我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仿佛半个身体依然浸泡在海水中,直到有双手用力地摇了摇我,将我拖出了冰凉的海水。
眼皮终于感觉到光线了,这是窗户射进来的晨曦吧。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庞。
睫毛似乎还沾在一起,我只能无力地喘息着问道:“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吗?我是春雨啊,你快醒醒!”
这熟悉的声音冲进了我耳朵,让我的脑子打了一个激灵—居然是春雨?她怎么会来到我身边?
春雨的声音终于“激活”了我的身体,使我看清了她的眼睛。
真的是她!我这才大口地喘起气来,仿佛刚刚重生了一回。
我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发觉自己浑身都已经麻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只有左手的无名指上隐隐作痛。
这是哪儿?窗玻璃上红色的依然醒目,光线穿过清晨的雨幕射进来。
对,这里是苏天平的卧室,似乎还残留着“环”的气味。
“你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雨显得非常紧张,她用力地扶起了我的后背,总算让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但我立刻坐倒在椅子上,茫然地注视着她的脸,她该不会以为我会和苏天平一样,在某个清晨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吧?
“现在几点了?”
听到这句话后,春雨总算放下了心来,挤出一丝笑容回答:“七点二十分。”
我使劲摇着头,回忆着半夜里发生的一切—就在这间屋子里,七个小时以前,子夜十二点刚过一会儿,“环”对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正当我恐惧到极点的时候,天空竟响起了“震震冬雷”,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接着我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对了,阿环呢?她到哪去了?我紧张地望着四周,只看到春雨忧郁的脸庞,房间里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只是电脑好像还开着。
最后我盯着春雨的眼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差点把我给吓死了!”她摸着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几下说,“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可你的手机铃响了半天就是不接,这使我非常担心。今天早上又打你手机,可你依然不接电话,于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苏天平。”
“所以你就自己找过来了?”
“对,我来到这扇房门前按门铃,但门里没有丝毫反应。我在门外打你的手机,果然听到门里传出了你的铃声,我想你一定就在里面。”春雨又一次捂着自己的嘴,颤抖了片刻说,“这太像我和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了,我担心那一幕又会在今天重演,于是我赶紧叫出了对门的房东太太。”
“肥婆四?”我直接叫出了《功夫》中人物的名字,“你一大清早把她叫出来,不怕她骂你啊?”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春雨有些嗔怪我了,摇摇头说,“没有啦,她说她昨晚一直在外面打麻将,刚刚回到家里。”
“那半夜里的歌声她一定没听到。”
春雨没有理会我的插话,继续说下去:“房东太太将信将疑地给我开了门,我一闯进这间卧室,就看到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然后你就把我摇醒了?”
她点了点头,看来情绪要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我也恢复了一些体力:“谢谢你,春雨,看样子还是你救了我。”
“快别说这些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掏出手机看了看,果然从昨晚十点钟起,就不断有未接来电和短信息,一直持续到十分钟前,全都是春雨的手机号码。
可我不记得听到过任何手机铃声,也许当我面对阿环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从她口中传出的天籁之声—除了冬雷震震。
我终于支起身子说:“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至少我相信你的眼睛。”
“好的,我刚刚度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然后,我把那几个小时里经历的一切,包括阿环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春雨。
最后我怔怔地问道:“你相信吗?”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抿了抿嘴唇回答:“真是天方夜谭。”
“没错,或许今晚就是第一千零一夜。”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真实的,但是对这个世界来说却可能是虚幻的。”
“你的意思是—幻觉?”我立刻摇了摇头,“你看看这个吧!”
我扬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正牢牢地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这是什么?”
春雨呆呆地注视着我的左手无名指,玉指环上一摊暗红色的污迹正看着她。
“玉指环?”
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原先的镇定自若也已烟消云散,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说不出话,很快下唇就有些发紫了。
“你认识它,是不是?”我依然伸直着我的左手,让玉指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要是你不相信,摸一摸它就知道了。”
春雨的头向我侧着,用肩膀对着我的手,似乎随时都准备要逃出去。但犹豫片刻后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触摸我手指上的玉指环。
当那根如凝脂般的手指,触到玉指环上红色的污迹时,就像是起了某种激烈的化学反应,我眼前刹那间闪过什么光线,春雨的手就像触电般弹起,整个人退到墙角,差不多都蜷缩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伸手要拉她,但她颤抖着躲开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对我手上的玉指环充满了恐惧,我只好伸出了另一只手,才把她从墙角拉了回来。
但她毕竟是个坚强的女孩:“没错,就是这枚玉指环!半年前,就是我从荒村的地宫里把它带出来的。”
“是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认得它,因为当初我是从你那里得到它的。”
她盯着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就算它碎成玉粉我都认得!”
“那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春雨低下头沉思了许久,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你说阿环就是五千年前死去的古玉国末代女王,半年前因为玉指环戴上了你的手指而复活,而每次复活都只能维持七天,必须再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才能再延续下去。”
“七天!”
这两个字又提醒了我,到这个清晨已经是第七天了,还只剩下十几个小时—到子夜十二点正好是七天七夜,阿环必须再带走一个无辜的灵魂,否则她的复活就将终结。
“你害怕了?”
“不,我只是担心阿环,也在担心这个世界上的另外某个人。”
“假定她真是复活的女王的话!”
春雨又给我加了一个限定句。
到这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我如果说给任何人听,都会被当作精神病。然而,牢牢套在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却毫无疑问来自荒村的地下,那摊暗红色的污迹正是五千年前,古玉国女王“环”在祭坛上自杀而流下的鲜血。而春雨他们四个大学生,也确实在荒村的夜晚梦到了“环”,那就是她割喉自尽的一幕。
还有林幽这个身世悲惨的女孩,她确实是心理学教授许子心的女儿,在她体内还寄居着复活的女王“环”,她小小的身体里同时承载着两个灵魂,看上去就像个双重人格患者。
“环”已经夺走了许多人的灵魂,包括曾经住在这房间里的苏天平,只为了延续她七天的复活。已经过去N个七天了,未来还将有无数个七天,下一个被带走的灵魂又会是谁?或许十几个小时后就会见分晓了。
不,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控制着这篇小说进程者的杜撰?—喂,那个坐在电脑屏幕前飞快打字的家伙,你能否听到你小说里的人物对你的呼叫?请问你究竟要把我折磨到什么程度?还不快点让我知道结局!我想许多读者朋友们,此刻也会这么向你抗议吧!
左手的无名指又疼了起来,我举起手指看了看玉指环,这翻来覆去真真假假,都快使我精神崩溃了。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传说有位苏丹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宫殿四壁镶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镜子,任何人走进这座宫殿,都会发现突然有了无数个自己。某天,有一条狗闯入了王宫,它看见无数与它一模一样的狗,正向它凶猛地狂叫着,它变得惊恐万分,扑上去与自己的影子撕咬打架,最后活活撞死在墙上。
正当我在想象那条可怜的狗时,忽然看到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刚才电脑一直处于屏幕保护状态下,现在弹出了监控系统的窗口。
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没开过电脑,监控系统怎么会自己出来了?春雨显然也吓了一跳,皱起眉头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窗口,仿佛又一次见到了鬼。
我摇摇头坐到屏幕前,监控器里显示出了这间卧室,拍摄角度说明是窗帘箱里的探头拍的,我抬起头看看那窗帘箱,不知这只“眼睛”是何时记录下这段画面的。
监控器里的卧室泛着白色的灯光,底下显示的时间是七天以前的晚上八点—那正好是我从北京归来的前夜,在后海边的“茶马古道”上与编辑MM喝米酒的时间。而就在彼时彼刻,这间上海的卧室里,晃动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她缓缓走到窗前看着探头,那双眼睛在监控里变形得像烛火,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前的我们,让春雨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虽然监控画面里的脸既模糊又变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阿环,不,那是林幽的眼睛,带着复杂而忧伤的目光,眸子里映出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们,而这些人都早已失去了灵魂。她忽然摇了摇头,便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肩膀,接着又蹲在了地下,就像在明信片亭子里那样。探头只能照出她的后背和头发,那些黑色的发丝很乱,就像蒙古母马的鬃毛,混杂在白色的衣服上。
这时画面里出现了苏天平,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在监控器里留下自己的脸,这张脸在探头里变形得更加丑陋,我简直看不出他还有什么“人”形,似乎更像是鬼魅或野兽之类的。
春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我简直不认识他了!”
“或许人在失去灵魂前都会有某种程度的‘变异’吧。”
我依然紧张地盯着监控画面,只见苏天平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林幽,他的眼睛竟在探头下发出幽幽的绿光—就像一只荒原上的公狼。我立刻联想起了半年以前,记忆中他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目光。
春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苏天平怎么会变成了一只狼?”
“狼?”
“是啊,你没看到这是一只大灰狼吗?”春雨用手指着屏幕,颤抖着说,“居然……居然还有尾巴……”
可我并没有看到苏天平的“尾巴”,难道是春雨的幻觉,把人看成了狼?还是我的幻觉,把狼看成了人?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
不,我实在看不清,探头下那个生物究竟是什么?我只能用“苏天平”这三个字来指代“它”了。
“苏天平”绕到了林幽背后,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这一幕让我和春雨始料未及。林幽立刻激烈地挣扎起来,但“苏天平”始终都压着她,把她压到了地板上。在模糊的监控画面下,只见地下有个女孩在拼命地反抗,一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压在她身上,口中还流出许多肮脏的液体。
监控不能录下声音,所以这一切都是沉默的画面,再加上近乎于黑白的模糊画面,感觉就像在看一部20年代的无声电影,却连字幕都看不到。但我的耳朵似乎能清楚地听到,从林幽嘴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她在那一瞬的恐惧和痛苦,已经穿越了时间和电脑屏幕,牢牢地扎在了我的脑子里。
是的,我和春雨都已经惊呆了,春雨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肩,仿佛那个地板上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她又举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难道她也听到了那七天前的尖叫声?
电脑屏幕上那可怕的画面还在继续,探头里的一切都是变形的,压在林幽身上的“苏天平”,林幽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还有整个卧室连同这个世界似乎都被压扁了。
最后,从林幽的衣领里掉出了什么东西,“苏天平”看到那样东西后立刻恐惧地“弹”了起来,画面里又渐渐恢复了人的形状。
林幽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项链坠子般的东西,在白色的灯光下发出幽暗的反光。
“玉指环!”
春雨率先叫了出来。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是的,这枚小东西如今正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在七天前的夜晚,林幽晃着手里的玉指环,就像催眠师手中的钟摆,而重新恢复了“人样”的苏天平,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不,她是阿环!”
我从监控画面里看出来了,那是复活的女王“环”的目光,冷峻残酷,洞彻一切,让人不寒而栗。
阿环的灵魂又回来了,她的手里晃着玉指环,向苏天平缓缓地靠近。
这回轮到肮脏的野兽尖叫了。
当苏天平在探头下张大了嘴巴,露出比狼更凶残的森白獠牙时,监控画面忽然变成了一片漆黑。
就像恐怖片放到最要紧的时刻突然断电了,我心急火燎地检查着监控系统,发现后面确实没有了,可能当时根本就没录下来,也可能后来被人删掉了。
我退出了这个监控窗口,又看了看其他监控文件,但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这仅有的一段画面。
这时我才发现还有个自动播放程序,可以定时播放一段监控画面,难道是阿环在离开这里时设定的,让它在这个时间突然跳出来,再放给我看一遍?
不管是谁设定的,但我至少知道了七天前的夜晚,在这间房子里苏天平发生的事了—他把阿环(林幽)带到了这里,当他看到林幽是个美丽可怜的女孩,便趁着她哭泣时图谋不轨,把林幽摁在地上要欺负她。结果林幽变成了阿环,她从怀里拿出荒村的玉指环,自然把苏天平给吓坏了。
可是,为什么监控画面里的苏天平,竟然变成了一头野兽呢?春雨确凿无疑地告诉我,她看到的是一头凶狠的公狼,有着长长的尾巴、发绿的眼睛,还有尖利骇人的牙齿。
我只能摇了摇头说:“也许苏天平真是一头隐藏得很深的狼—我是指他的灵魂,过去我们都没有发现他的灵魂,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但在刚才的镜头里,我却看到了一头好色的野兽。”
“这就是他的灵魂,一个色狼的灵魂。”
“对,而这个探头或许具有某种特别的力量,能够在镜头的变形中照出人的灵魂来,从而使苏天平在欺负女孩时原形毕露,显出了他野兽的灵魂。”
春雨颤抖了许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在一年多前,苏天平他们系有个女生吃安眠药自杀了,当时有传言说是苏天平欺负了她,但谁都拿不出证据来,那件事就这样草草过去了。去年我们一块儿去荒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件事,我是在三个月前才听说的,要是当时就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和他一起去荒村了!”
“唉,原来这家伙劣迹斑斑啊,实在看不出来他竟是这种人,我居然还要寻找他出事的真相,弄得我自己也深深陷了进来。为这种野兽实在是不值,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的灵魂快点归天呢。”
或许世界上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吧,怪不得他们的灵魂要被阿环带走,我回头看看这间苏天平的卧室,心底油然生出许多厌恶来。
可是苏天平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呢?监控里并没有拍下来,只见到阿环拿出了玉指环,天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的头脑里依然一片混沌,而剩下的时间只有十几个钟头了—到今晚子夜十二点,阿环的复活就会结束,她一定会再度夺走某个人的灵魂,那个人会是谁?但不管他有罪还是无罪,我都必须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于是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八点半,我正在和失魂的时间赛跑,但最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跑。
一抬头又见到了窗户上那红色的,我喃喃自语道:“第七天,你已经活到第七天了。”
正当我像无头苍蝇般抓狂时,却听到了春雨平静的声音:“去荒村吧。”
去荒村?
一切从哪里开始,一切还要在哪里结束。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就像我半年前那样吗?虽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我曾说过我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也不要让其他任何人去那里。”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玉指环又回到了你的手指上,荒村的噩梦重新降临,你只有再回去如法炮制一次,或许才能发现阿环的秘密。”
“阿环的秘密?”我刚吊起兴趣,但又摇摇头说,“可现在只剩下十几个小时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还不算晚,只要我们现在出发,黄昏前就可以到达荒村,在那里就算有潜伏的危险,也总比留在这里干瞪眼强。”
她这一番话让我羞愧难当,我怔怔地问:“你怎么变得那么勇敢?”
春雨淡淡地回答:“因为我经历过彻骨的恐惧。”
我沉默着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把头转向细雨霏霏的窗外,斩钉截铁地说:
去荒村,现在就出发!
两个小时后。
雨停了。
车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沉,但雨后的景色显得妩媚了许多,长途大巴已经驶出了市区,冬季的郊外田野是灰色的,笼罩在一片水墨画般的雾气中。
这辆大巴是从上海开往浙江省K市西冷镇的,大约要下午三点多钟才能到达,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而春雨正坐在我身边靠窗的座位上。
我目光静止地看着窗外,高速公路边的栏杆向后飞速撤退,但这一切很快就模糊了,只剩下窗边春雨的脸庞。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我,又把脸对准了窗外。
“你在想什么?”我终于问她了,左手无名指上,玉指环更加冰凉,也许是离它的故乡更近了一些。
春雨把头侧了侧说:“在想半年多前,我和霍强、韩小枫还有苏天平,四个人一起去荒村时的情景。”
“物是人非了,路边还是这片田野,而那三个人不是死了,就是丢了灵魂,现在你才是真正唯一的幸存者。”
她还是把目光对准了窗外,语气无奈地说:“一切都还像昨天那样,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这之间我又经历了《地狱的第19层》,为什么我在小说家笔下总是那么悲惨?”
“因为你是神创造的尤物—任何小说都需要一个供读者们同情和可怜的对象,而你春雨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于是你让我在《荒村归来》里又随你去了荒村?”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以小说作者,还是以书中人物的身份说话:“咦,不是你坚持要来荒村的吗?当我们离开苏天平的房子时,我让你赶紧回学校去,由我一个人去荒村就行了。”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不仅仅是因为你。”
“还因为你想再见到荒村一眼?”
春雨尴尬地点了点头:“对,虽然我曾经对那里充满了恐惧,但是那个地方给了我最初的勇气,支持着我熬过了最痛苦的那十九个日日夜夜,我想我必须再去那里看一看。”她的眼睛始终对着窗外,我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便从包里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翻到了全书的第六章,这一章的名字更加吓人,叫做“噩梦的精神分析”。
许子心为什么要在书中反复探讨这些问题?难道他自己也是噩梦的受害者?或许他正在某个暗处观察着我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玻璃上隐隐现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我赶紧低下头驱走了自己的妄想,在《梦境的毁灭》的第六章里,许子心并未像前面那样叙述古代文明,而是直截了当地阐述了他对梦境的理解。
梦是无意识的挣扎。
许子心又一次提出他的见解,反复强调了无意识—强烈的欲望和冲动,如果它们要到达意识阶段,则必然要经过无意识与潜意识间、潜意识与意识间的两道审查。这种审查是由自我和超我完成的。
无意识内的欲望和冲动代表着本能的力量,所以它拥有巨大的能量,虽然一直遭到我们的压抑,但总是隐藏在暗处蠢动着。睡眠时超我的功能会大大减弱,无意识的欲望会通过做梦释放出来,所以我们的梦境里常有许多黑暗与可怕的成分。
“梦是愿望的达成”—这是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对梦的本质作的经典概括,而“梦是无意识的挣扎”则是许子心在《梦境的毁灭》中对梦的特性作的经典归纳。
接下来许子心对梦的阐述,则使我更加胆战心惊,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似乎也紧了起来—
梦能否被控制?
外在力量能否控制梦?我认为是可以的,这种力量在某些条件下会变得极其强大,甚至可以制造噩梦摧毁人的生命—这就是传说中的“噩梦杀人事件”!
事实上在古代文献中,确实有噩梦杀人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常被人们当作是传说或者巫术。但当代“神秘心理学”的研究证明:通过某种特殊的媒介,比如语言、文字、音乐、图像等等,凡一切具有心理暗示作用的事和物,均可以起到控制个体梦境的作用。
这种被控制的梦境一旦出现,就会产生毁灭性的效果,因为—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我忍不住念出了书中的这句话,让春雨紧张地回过头来:“你在说什么?”
长途大巴已进入浙江境内,车窗外的风景又有了些变化,只是天空仍然异常阴冷,我盯着窗外说:“你说噩梦能不能杀人?”
这句话显然也触及到了春雨的噩梦,她低下头想了许久回答:“是的,霍强和韩小枫就是例子。”
“你还记得回上海以后做过的那个噩梦吗?”
“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但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你是强迫自己忘记了那个梦,其实那个梦一直都在你心里,只是被你藏在某个小小的柜子里,而你忘记了那个柜子在房间的哪个角落。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那个柜子的,当你打开柜子的一刹那,便是噩梦重临的时刻。”
春雨的脸色已然苍白了,她别过了头去:“不要再逼我了,我承认我一直都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我又何苦要逼她呢?世界上还有许多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们一辈子都记不起自己曾经的噩梦,但那个噩梦确实存在过。
车子继续在沪杭高速上飞驰,窗玻璃上的那张脸似乎越来越陌生了。
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中午十二点,离最后那时刻还剩下十二个小时……
下午四点,车窗外现出郁郁葱葱的山岭,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一座繁华的小城镇近在眼前,春雨咬了咬嘴唇说:“我们到了!”
这里就是本次长途大巴的终点—K市的西冷镇。
此刻我的双腿都坐麻了,感觉下半身已不属于自己了,只能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山间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在阴冷郁闷的上海住了一辈子,很少能呼吸到这样好的空气,我一下车就大口深呼吸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还是那样似曾相识,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西冷镇,虽然每次来都见到同样的景象,但每次的心情都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次是带着探险般的好奇与兴奋,向往传说中的神秘荒村;第二次则是带着浓浓的忧伤,期望能再度见到小枝;而这一次的心情却是五味俱全,恐惧、忐忑、惆怅、怀念、愤怒都混杂在了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举起自己的左手,青绿色的玉指环泛着幽光,在西冷镇的天空下显得异常妖艳。我帮春雨提着包向前走去,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这里自然也不例外,遍地都是小工厂和楼房,似乎看不出荒村的影响。
幸好我没在书里写出K市到底在哪里,否则那些看了《荒村公寓》以后,到处寻找荒村的人们,肯定会不顾一切蜂拥而至,说不定还会给西冷镇带来额外的商机呢,到时候他们该恨我还是谢我呢?
春雨催促我快点走,因为阿环留给我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了,这是一个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的时刻表。
我们在路边随便吃了些点心当作晚饭,接着横穿过整个镇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去荒村的车。这是辆破旧不堪的农用车,要去荒村拉一批锡箔纸,虽然大家都很忌讳这种东西,但我和春雨还是硬着头皮上车了。
车子开出了西冷镇,在乡间小路上剧烈颠簸着,春雨皱着眉头像是要晕车的样子。半个钟头后,车子开上一条荒凉的山路,四周的景色便与刚才截然不同了,再也不见那些青山和田野,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灌木。司机说此处正好是风口,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分,使这里变成了荒凉的盐碱地。
当车子爬上一个高坡时,大海突然涌进了我的视野—黑色的大海。
是的,大海就在几千米外的山坡脚下,黄昏的暗云衬托着海平线,宛如一幅模糊而阴郁的油画。
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又紧了一圈,手指上的剧痛让我不敢再看车窗外的景象了。
十几分钟后,在春雨不停的轻嗔之下,破车异常惊险地驶下山路,终于在天黑前停在了荒村村口。
一切忧伤和恐惧的源头—荒村。
我和春雨匆忙地跳下车,第一眼便是那高高的石头牌坊,牌坊正中四个楷体大字依然耀眼夺目,我轻声将这四个字念了出来:“贞烈阴阳”。
在黑夜降临前的余晖下,牌坊的阴影投在我们身上,仿佛注定某些不可逃脱的命运。这是明朝嘉靖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当时荒村出了一位进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为表彰他母亲的贞节,亲自手书“贞烈阴阳”四个大字,并御赐了这块牌坊。当年的那位进士,正是欧阳小枝的祖先。
当我穿过牌坊底下时,春雨却呆呆地停住不动了,她转头看着东面的大海,在一大片岩石和悬崖外,汹涌的黑色巨浪不断冲击着海岸,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走吧。”
春雨颤抖着点点头,跟着我走进了这个荒凉的村子。
这是条永远都不会被遗忘的路,进村便是许多古老的宅子,中间有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家家户户都紧闭着窗门,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春雨突然轻声地说:“知道吗?我现在想起了宫崎骏的《千与千寻》。”
其实我也想到了《千与千寻》,千寻随着父母穿越一条黑暗隧道,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里面样样齐全却空无一人,到天黑之后便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就这么一路冥想着,我转过巷道最后一个弯,前面应该就是进士第古宅了,荒村欧阳家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小枝出生并长大之所在。
自从小枝和她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后,进士第古宅便一直空关着,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在又一次重返故地前,我心里着实有些忐忑不安,总感觉会有什么意外发现。我回头看看春雨,只看到她那双灵动忧郁的眼睛,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显得如此奇异。
终于,我们转过那道弯,在巷道尽头看到了进士第。
荒村的夜晚降临了……
夜
进士第死了。
噩梦里的一幕竟真的发生了,刹那间我像被电流穿过一般,后退半步倒在墙根边上。
春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
更确切地说,我见到了进士第的“尸体”,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
废墟—眼前全是一片废墟,就像刚刚遭到过地毯式轰炸,原本“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古老宅子不见了,只剩下一块块断井颓垣。
那高高的门楼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柱子,上头还残留着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我和春雨跨过进士第“门槛”的遗迹,依稀还能分辨出第一进院子,古老的“仁爱堂”只剩下三面孤零零的墙壁,欧阳家祖先的画像和匾额都已经化为灰烬,地上全是烧焦的砖瓦和木椽。
再往里走景象更为凄惨,我曾经住过的二进院子的小木楼,早已变成了一堆堆瓦砾,我只能望着虚无的空中楼阁,想象那几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但我还是执拗地跑到废墟中,希望能从中发现什么东西,可除了破砖烂瓦外什么都没剩下,那张清朝的四扇朱漆屏风,想必已连同屏风里的胭脂,一起在烈火中超度了吧。
小心地踏过小木楼的废墟,我们走进进士第的后院。这里仍然惨不忍睹,古老的庭院已不复存在,一树孤艳的梅花也变成了幽灵,只剩下那口古井还倔强地活着。
我立刻扑到古井上,闻到井底传来腐尸般的恶臭,不知是什么动物烧死后被扔在里面了。看不到幽深的井底,那池死水是否还像只眼睛似的盯着我?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魂飞魄散地回过头来,在夜色下只见到一双忧郁的眼睛。
“小枝?”
我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魂兮归来?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春雨的声音:“是我啊,你怎么了?”
暗暗苦笑了一下,我尴尬地从井边直起身子:“没什么。”
抬头看看天空,夜色中见不到月亮,倒是满天星斗分外明亮,这神秘的星空似乎也在倾诉着什么。
离开进士第后院,转回二进院子,两边厢房都已化为了灰烬。我掏出手电筒,冲到一片废墟上,像探宝一样拼命地在瓦砾堆中挖掘着。
“你在干什么啊?”
“地宫!”夜色下我的脸庞想必有些狰狞,“你忘了吗?地宫的入口就在这间房子底下的。”
“对,我记得当时就是在这个位置,墙壁里应该藏着间暗室,我跑进去一不小心还掉了下去。”
说完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真的掉下了地宫。是的,那千年前的地宫就在我们的脚下,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瓦砾,而且全都被烧焦了,根本无法找到地宫的入口。
看来用人力是不能挖开来的,除非动用建筑工地上的挖掘机。就算现在开始拼命挖也无济于事,时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表上的时针走到了八点钟,我只剩下四个小时,那最后的时刻眼看就要降临了。
难道地宫大门已在烈火中被烧坏了?从屋里落下的砖土封闭住了入口,也许人们再也找不到进入地宫的通道了。
我茫然地站在地宫上却不得其门而入,宛如陶渊明笔下闯入桃花源的渔人,当他走出了那个神奇之地,便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夜色下的荒村如沉睡的野兽,我回头望着残垣断壁的进士第,就像来到了某处古代遗迹。
“进士第究竟遭了什么天谴,居然遇到了如此变故?”
“真没有想到—噩梦的起点已经被火焰毁灭了。”春雨用手电照着地上的砖头说,“恐怕是不久前才烧掉的吧?”
我只有轻叹一声:“不知是人为纵火还是自然失火。”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骇人的叫声:“是人是鬼!”
这种环境里听到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我紧张地回过头来,眼睛却被对面的电光晃了一下。春雨急忙躲到我身后,我用手挡着光大声说:“谁?”
刺眼的灯光后响起一个洪亮的嗓音:“是人吗?”
我有些被逼急了:“废话,不是人还会说话吗?”
“鬼也会说话的!”
那声音如此冷峻,仿佛在审问犯人。
终于,对面的灯光来到我眼前,露出了一张五十多岁男人的脸,这人生着一双山鹰般警觉的眼睛,就和这荒村一样神秘兮兮的。他先是仔细地打量着我和春雨,接着又靠近我身边嗅了嗅:“嗯,是股人味!”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舒服。我皱了皱眉头说:“不是人味,难道还是鬼味了?”
男人冷笑一声:“哼,鬼味—在荒村可不稀罕,我常见到孤魂野鬼。”
“你说你见过鬼?”
“在荒村这个地方,‘见鬼’可是家常便饭。”
难道荒村人人都有特异功能,都能见到游荡在黑夜里的幽灵?我这才注意到他说着带有浙江口音的普通话,而不是当地那种极其难懂的方言,我试探着问:“请问你也是来荒村探险的?”
“什么探险不探险的,我是荒村的村委会主任。”
村委会主任?也就是过去所说的村长喽,怪不得能够说普通话,那威严的脸庞和眼睛,确实能让人敬畏三分。
“村长,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是说进士第?真是作孽啊,一个多月前的晚上,这间老宅突然火光冲天地烧了起来,全村人都跑出来救火,可还是没能保住这几百年的老宅,就这样被烧了个精光!”
“查出着火的原因了吗?”
村长摇了摇头,指着地下说:“也许只有鬼才知道吧。”
这时春雨从我身后走出来说话了:“村长,你知道在进士第发生火灾之前,荒村曾经出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特别的事倒是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人倒是来过一个。”
我立刻被吊起了胃口:“特别的人?谁啊?”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她在黄昏时分来到荒村,当时我正好在村口,便拦住她问了几句,她说她只是来荒村看看的。我还劝她快点离开这里,否则会惹来传说中的大麻烦。”
“你是说荒村的诅咒—任何人擅闯荒村都会在数天后死去?”
“差不多吧,不过那女孩却无动于衷的样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听老人言啊。”
我心想他才五十多岁,怎么自称起老人来了,大概农村人到五十就算老了吧。
“过来说话吧。”村长把我们带到一处墙根底下,正好可以避开冬夜的寒风,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进士第竟发生了大火,我们谁都没有再看到那个女孩,可能她已经事先离开了,也可能她就在大火中被烧成灰烬了。”
“如果烧死的话一定会留下尸体的啊。”
“要是被埋在瓦砾堆里,再加上粉身碎骨就很难再找到了呦。”
这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这片废墟,说不定我的脚下就藏着谁的骨灰呢。我立刻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可怕的设想,因为我的心里晃过了一个名字—难道是她?
不,但愿不会是那个人,可我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叠明信片,这是我临行前从苏天平抽屉里拿出来的,上面印着“明信片幽灵”阿环的脸庞。
我把明信片交给了村长,他用大号手电筒照了照,仔细地看了看说:“没错,就是这个女孩!”
果然是阿环(林幽),她留在明信片上的照片帮了大忙。现在我可以确认了,她在一个多月前来到过荒村,而且就在她来到荒村的当晚,进士第古宅就发生了大火,把这间古老的宅门烧了个一干二净。
正当我低头凝思时,春雨突然插话了:“当时她说她叫什么名字?”
村长搔了搔头说:“没说呀,不过我好像曾经见过这女孩。”
“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看啊—应该是在三年前吧,对了,就是在三年前,我记得有一对父女来到了荒村。”
我忽然有些纳闷:“一对父女?”
“嗯,父亲自称是从上海来的大学教授,四十多岁的样子,女儿好像才十七八岁,让我再想想—”村长又低下了头,似乎脑子不够使了,“对,我记得那教授姓许,言午许。”
“许子心!”这个名字立即脱口而出了,我差点喊出了S大的名称,还有那本《梦境的毁灭》。
春雨也急忙接口道:“那他的女儿不就是林幽吗?”
我又用手电照了照明信片,自言自语说:“果然就是她—林幽。”
村长并不知道林幽的名字,寒夜里他的脸色更加吓人,似乎就是这古宅废墟上的孤魂野鬼,他继续回忆道:“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许教授直接找到了我,向我打听荒村古时候的传说,他说他是来考察什么古代巫—”
他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所以卡在一半说不出来了,我急忙帮他补充了下去:“巫术文化。”
“对,我就把胭脂的几个传说都告诉了他,甚至还有荒村进士第里典妻的故事,他对这些都非常有兴趣。”
“那个小姑娘呢,我是说许教授的女儿。”
村长的记忆也清晰了起来:“她长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蛋,但那双眼睛却使我有些害怕,好像那不是人的眼睛,更像是什么动物或者是鬼的眼睛,反正我不喜欢那双眼睛。”
这样形容女孩的眼睛,让春雨倒有些不自在了,好像村长是在说她似的。
如果《荒村归来》拍成电影的话,此刻我可以转身对着电影镜头,念出如下一段台词—
“现在,我们又可以知道了,三年前林幽和她父亲许子心一起到过荒村,亲爱的观众朋友,你猜出结果了吗?”
村长撇了撇嘴:“他们不但到过荒村,还在进士第里住过呢。”
“进士第?三年前小枝和她的父亲想必还在吧。”
“咦,你还认识小枝?”
糟糕,我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荒村人一定会把我记恨在心的,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说:“小枝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经与我有过几面之缘。”
“唉,这女孩死得太可惜了啊。”村长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任何心情都挂在脸上,听那口气都几乎要掉眼泪了,“对了,那年冬天小枝正好在家过寒假,是她和她爸爸在进士第古宅里,接待了从上海来的许教授父女。”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说她认识小枝,在三年前她们就认识了啊,林幽对于荒村的熟悉程度,想必远远超过我才是。”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几个曾经到过荒村的人吧。”
村长有些不耐烦了:“喂,你们有完没完了,那么晚了不怕见到鬼?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过夜吧。”
随后他指了指旁边一栋二层的楼房,楼上窗户里亮着一盏灯。
我刚想跟着村长向那边走,却想起了最致命的东西—时间,现在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离最后的时刻还不到三个小时。
不,我立刻摇了摇头说:“村长,能不能让我再单独待一会儿?”
村长暗暗嘀咕了声“神经病”,然后挥了挥手说:“好吧,晚上随时都可以来我家后院,我给你们留道门缝。”
接着他拎起手电离开了这里,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也许把我们这些城里人都当作疯子了。
在荒村迷离的夜色下,又只剩下我和春雨两个人了,她下意识地朝我靠了靠,我回头望着进士第的废墟,忐忑不安地说:“春雨,你不要留下来陪我了,跟着村长进屋去吧。”
她决然地回答:“不,我哪儿都不想去,我想亲眼看到那最后的时刻,看到那时究竟会发生什么!”
“好吧,不过我不想留在进士第的废墟上。”
匆匆走出荒村曲折的巷道,手电光束开出前面一条小路,引导我们回到荒村的村口。
古老的石头牌坊依然威严地注视着我们,我拉着春雨穿过牌坊底下,来到村口的一大片空地上,四周都是荒凉的旷野,再远处就是黑夜里汹涌的大海了。
“看起来就像圣经里西奈半岛的沙漠。”
我又抬头看了看那巍峨的牌坊,手电光无论如何都照不出上面的字,只能依稀分辨出牌坊的轮廓。
春雨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动人的光,她轻声地说:“好—就是这个地方了,让我们一起等待最后的时刻吧。”
她的话语越是坚强有力,就越是让我感到一种绝望与无助。黑夜里的海风从荒野上呼啸而过,在空中发出猎猎的风声,幸好我们都穿了很厚的大衣,从头到脚把自己给“武装”了起来。
这时我们的手机信号都没了,而荒村的灯火几乎全都熄灭了,只有村长家似乎还有点孤零零的光。感觉像是来到了另一个时代,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不错,这片大海,这个村子,这片荒山野岭,甚至包括天上的星星,不都是亘古不变的吗?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许久,眼看离子夜十二点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听到手表上秒针的行走声。然而,我心里却不再紧张了,似乎这一刻早已是命中注定的,春雨也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仿佛天上有什么人在向她倾诉。
她会不会又想起了高玄?
半夜十一点钟了,我几乎已经听到自己心底的倒计时,忽然感到手指上又疼了起来,于是我缓缓举起左手,玉指环在夜色下竟发出幽幽的光。
“多美的星空啊!”春雨终于说出了话来,仿佛已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陶醉于头顶的满天星斗了。我依然看着玉指环,此刻在我的视野里,它已经和星空融为一体,就像灿烂群星中一道弯弯的银河。
是啊,银河不也是“环”的一部分吗?
左手无名指几乎已经麻木了,似乎这根手指已不属于我,而成为了星空的一部分,被玉指环带到了遥远的银河上。
如果我站在那个高度俯视世界的话,那么地球在平面上也是个小小的“环”,而九大行星围绕着太阳的太阳系运行模型,其实也是由许多个子环组成的一个大的母环。而这灿烂的银河系也是个巨大的环,宇宙间无数恒星系在此间闪耀,甚至整个宇宙都是一个“超级巨环”。
在古老荒村的神秘星空下,在这末日审判的时刻降临前,我高举着手指上的玉指环,重新想起了宇宙的定义—宇宙是物质现象的总和,是时间与空间的总和。
假设宇宙就是一个“环”,那么我们身处的空间也是一个“环”,甚至亿万年来流逝的时间也是一个“环”。
“环”的形象是无限循环的,那么我们的空间和时间也是可以循环的,无所谓起点也无所谓终点,或者说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我们可以从“环”上的任何一点到另一点。如果把时间也比作环,理论上说我们可以从五千年前来到现代,也可以从现代回到五千年前,只是在“环”上做着不同方向的运动而已。
突然,眼前浮现起了荒村公寓中的一幕幕场景,只要戴上这枚玉指环我就能看到—时间在“环”上做着往复运动,能在这固定空间里带我去发现某个时间的秘密。
玉指环就是实现这一往复运动的关键!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瞬间,夜空中掠过了几点星光,也许是什么星座的流星雨,于是一股冰凉彻骨的感觉,透过玉指环传遍了我全身。
这时我听到了春雨颤抖的声音—
子夜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