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誉谈
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寓谓之逆旅。所谓结驷连之游,侈袂执圭之贵,乐既乐矣,特黄粱一梦耳。其能存纪念于世界,使体魄逝而精神永存者,惟名而已。名之大小久暂,常视其有益于一群之深浅高下以为之衡,吾辈今日所享之文明,其何以致之,皆古人好名之一念所留耳。文明无极境,故求名之心亦无穷期。所求之名大,其所遭拂戾之境益众,而其人之价值亦与俱高。古今丰功伟烈,当其发端之始,莫不有至艰至险之象横于其中,稍一迟回立归失败。惟有此千古不朽之希望,以策其后,故常冒万难而不辞,务达其鹄,以为归宿。古来豪杰之士,恒牺牲其及身现存之幸福,数濒于危而不悔者,职此故耳。然则名之一字,固斯人第二之生命,而九洲风云之生气,所以稽天柱而絙地维者也。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荳羹而见于色。(此章赵注本极分明,自晦庵误解,翳障始生,宋儒贱名学说,半以此为根据,不知其字正上文好名者之代名词,明白易晓,过于求深,反不辞矣。是故文法不可以不急讲也。)圣人之重名也至矣。惟老氏始以名为大戒,其言道也,曰无名天地之始;其训世也,曰为善无近名。今讲圣贤行义达道之学,而傅之以老庄绝望弃智之旨,吾不知其何说也。自秦汉以及唐,好名之念,犹未绝于士大夫之心,跅弛不羁之士,史不绝书,而国威赖以不替。洎宋学家言,风靡一世,神州俗尚,为之一变,尚知足而绝希望,重保身而戒冒险,主退让而斥进取,谬种传流,天下事乃尽壤于冥冥之中。千年以来,了无进步,而退化之征,不一而足。束身自好之士,读孔孟之书,而坚守老子不为天下先之教,凡慷慨尚气磊落光明者,皆中以好名之咎而摈斥之。彼乡里谥为善人,庙堂进为耆德者,曾无雄奇进取之气,惟余靡靡颓惰之音。宋明之丧,皆若辈之毒炎致之耳。士生今日,人格之高下,当以舆论之荣辱判之,而舆论予夺之衡,必以有益于人群与否为准,凡一切独善其身之说,皆斯世之蝥贼也,学者苟力崇进取,不避艰难,以急功近名之心,而蕲于开物成务之哲,神州之患,岂无豸乎。而我清华士子,际此清年,旭日方东,曙光熊熊,叱咜羲论,放大光明以吓耀寰中。河出伏流,狂涛怒吼,乘风扬帆,破万里浪,以横绝五洲,腾云驾雾,海阔天空,美哉前途,郁郁葱葱,大好良机,正吾人大有作为之日,幸勿交臂失之也。岳武穆词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良有以也。
(本篇为现今发现闻一多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原载1913年6月15日清华学校《课余一览》第1期第2号)
论振兴国学
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文字是也。文字者,文明之所寄,而国粹之所凭也。希腊之兴以文,及文之衰也,而国亦随之。罗马之强在奥开斯吞时代,及文气敝,礼沦乐弛,而铁骑遂得肆其蹂躏焉!吾国汉唐之际,文章彪炳,而郅治跻于咸五登三之盛。晋宋以还,文风不振,国势披靡。洎乎晚近,日趋而伪,亦日趋而微。维新之士,醉心狄鞮,幺么古学。学校之有国文一科,只知告朔之饩羊耳。致有心之士,三五晨星,欲作中流之柱,而亦以杯水车薪,多寡殊势,卒莫可如何焉。呜呼!痛孰甚哉!痛孰甚哉!吾国以幅员寥廓,人物骈阗之邦,而因循苟且,廓自大,政治窳能是,工艺薜暴若是者,职是故也。夫赋一诗不能退虏,撰一文不能送穷,恒年矻矻,心瘁肌瘦。而所谓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者,遍于天下,斯诚然矣。顾《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亘万世而不渝,胪万事而一理者,古学之为用,亦既广且大矣。苟披天地之纯,阐古人之真,俾内圣外王之道,昭然若日月之揭,且使天下咸知圣人之学在实行,而戒多言,葆吾国粹,扬吾菁华,则斯文不终丧,而五帝不足六矣。尤有进者,以吾国文字,发明新学,俾不娴呿庐文字者,咸得窥其堂奥,则讵第新学日进,新理日昌而己耶?即科斗之文,亦将渡太平洋而西行矣。顾不盛欤?今乃管蠡自私,执新病旧,斥鷃笑鹏,泽鲵嗤鲲。新学浸盛而古学浸衰;古学浸衰而国势浸危。呜呼!是岂首倡维新诸哲之初心耶?《易》曰:“硕果不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吾言及吾国古学,吾不禁惄焉而悲。虽然,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今之所谓胜朝遗逸,友麋鹿以终岁,骨鲠耆儒,似中风而狂走者,已无能为矣。而惟新学是鹜者,既已习于新务,目不识丁,则振兴国学,尤非若辈之责。惟吾清华以预备游美之校,似不遑注重国学者,乃能不忘其旧,刻自濯磨。故晨鸡始唱,踞阜高吟,其惟吾辈之责乎!诸君勉旃。
(原载1916年5月17日《清华周刊》第77期)
闻多
闻多,字友三,亦字友山,湖北蕲水人。先世业儒,大父尤嗜书,尝广鸠群籍,费不赀,筑室曰“绵葛轩”,延名师傅诸孙十余辈于内。时多尚幼,好弄,与诸兄竞诵,恒绌。夜归,从父阅《汉书》,数旁引日课中古事之相类者以为比。父大悦,自尔每夜必举书中名人言行以告之。十二岁,至武昌,入两湖师范附属高等小学校。甫一载,革命事起,遂归。翌年春,复晋省,入民国公校。旋去而之实修学校。越月,试清华,获选。来校时,距大考仅一月,又不审英文,次年夏,遂留级。喜任事,于会务无洪纤剧易悉就理。所见独不与人同,而强于自信,每以意行事,利与钝不之顾也。性简易而慷爽,历落自喜,不与人较短长;然待人以诚,有以缓急告者,虽无赀,必称贷以应。好文学及美术,独拙于科学,亦未尝强求之;人或责之,多叹曰:“吁!物有所适,性有所近,必欲强物以倍性,几何不至抑郁而发狂疾哉?”每暑假返家,恒闭户读书,忘寝馈。每闻宾客至,辄踧踖隅匿,顿足言曰:“胡又来扰人也!”所居室中,横胪群籍,榻几恒满。闲为古文辞,喜敷陈奇义,不屑屑于浅显。暇则歌啸或奏箫笛以自娱,多宫商之音。习书画,不拘拘于陈法,意之所至,笔辄随之不稍停云。
(本篇为闻一多自撰小传,原载1917年6月15日《辛酉镜》“级友”栏)
美国化的清华
用美国退回赔款办的预备留美底学校,它的目的当然是吸收一点美国文化。所以清华若真做到美国化底程度,是一桩大幸事。实在我常听到我们这里一般美国教授们抱怨中国留美学生--清华当然在内--太不懂美国,太没受着美国文化底好处。他们的意思当然是说清华底教育,虽不算失败,但总有些令人不满意。我说他们的话是一半对,一半不对。怎样讲呢?中国人在他们美国人眼里,随便受他们的同化到什么地步,总不会同一个美国本地人一样,但是这个人在中国人眼里,总太像一个外国人;这仿佛是一个中国人穿着洋服,说着洋话,站在一群中国人里,俨然是一个洋人,但是走到一群洋人里,总是没有他们自己那样洋。一个留学生真是个“四不像”了。但是正好,他们应该是这样的。清华学生是要受点美国化,当然,不是要变成美国人。这是一般有知识的人底意见。但是我个人的意见比这还不如。
我这意见讲出来,恐怕有点骇人,也有点得罪人。但是这种思想在我脑筋酝酿了好久,到现在我将离开清华,十年底母校,假若我要有点临别的赠言,我只有这几句话可以对它讲。
我说:清华太美国化了!清华不应该美国化,因为所谓美国文化者实不值得我们去领受!美国文化到底是什么?据我个人观察清华所代表的一点美国化所得来的结果是:笼统地讲,物质主义;零碎地数,经济,实验,平庸,肤浅,虚荣,浮躁,奢华--物质的昌盛,个人的发达……或者清华不能代表美国,清华里的美国人是不是真正的美国人,我不知道。不过清华里的事事物物,(我又拿我那十年底经验底招牌来讲话)我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我敢于说我讲的关于清华的话,是没有错的。我现在没工夫仔细将清华底精神分析出来,以同所谓美国化者对照;我只好举其荦荦大者数端。
(一)经济 除了经济,美国文化还有什么?我们看近来清华要学这个的该有多少?再看别的不学这个的,谁不是以“吃饭”作标准去挑他们的学业?再看从美国回来当买办、经理的该有多少?再听一般人底论调,总是这个有什么“用”?那个有什么“用”?他们除了衣食住底“用”外,还知道什么?他们的思想在哪里?他们的主义在哪里?他们对于新思潮的贡献在哪里?他们的人格理想在哪里?他们的精神生活又在哪里?
(二)实验 很好!清华学生真有干练敏捷之才!“五四”运动证明了,童子军证明了。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大会证明了,几次的灾区服务证明了。但是也只是efficient而已啊!
(三)平庸(mediocrity) 清华学生不比别人好,何尝比别人坏呢?很整齐,很灵敏,很干净,很有礼貌,--很过得去。多数不吃烟,不喝酒,不打牌,不逛胡同,--很有规矩。表面上看来清华学生真令人喜欢,但是也只是令人喜欢,不能引起人底敬爱,因为他们没有惊人之长。
(四)肤浅 清华学生真浮浅极了!哪里谈得上学问?哪里谈得上知识?一个个见了人,笑笑弥弥的,真是A very good fellow,但是真有什么诚意待人吗?外观讲得真好,形势极其整齐,正同这几间大洋楼--礼堂、图书馆……--一种风味。随便在哪,面子总不能不顾。讲新也新得不彻底;讲旧也旧得不彻透。浅啊!浅极了!真是些小孩子们啦!
(五)虚荣 人说我们“急公好义”,我们捐罢,把饭钱都捐了罢,反正菜不够吃,总是要添的。人说我们能自治,学生会,法庭都干起来罢;回头会也没有人到,费也没有人交,什么也都忘掉了。运动啊,演说啊,演戏啊,一切的啊,都是出风头底好工具。
“Our Tsing Hua’s pride does still abide , and ever more shall stay!”
(六)浮躁 这更不用讲了。这本来是少年底气象,男儿好身手底本色!不独举动浮躁,行为也浮躁,语言也浮躁。mob spirit!!
(七)奢华 谁说清华学生不浪费?厨房、售品所不用讲,每星期还非看电影不可。贵胄公子,这一点安逸不能不讲。清华底生活看着寻常,其实比一般中等社会人都高;在平时还不觉得,到出洋时,真不差似中了状元,三、四、五、六百块,阔给你瞧瞧!
以上所述的这些,哪样不是美国人底特色?没有出洋时已经这样了;出洋回来以后,也不过戴上几个硕士、博士、经理、工程师底头衔而已;那时这些特色只有变本加厉的。美国化呀!够了!够了!物质文明!我怕你了,厌你了,请你离开我罢!东方文明啊!支那底国魂啊!“盍归乎来!”让我还是做我东方的“老憨”吧!理想的生活啊!
“Oh!raise up,return to us again,
And give us manners,virtue,freedom,power.”
(原载1922年5月12日《清华周刊》第247期)
复古的空气
近来在思想和文学艺术诸方面,复古的空气颇为活跃,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就一般民众讲,文化是有惰性的,而农业社会尤其如此。几千年积下来的习惯和观念,几乎成了第二天性,骤然改动,是不舒服的。其实就这群浑浑噩噩的大众说,他们始终是在“古”中没有动过,他们未曾维新,还谈得到什么复古!我们所谓复古空气,自然是专指知识和领导阶级说的。不过农民既几乎占我们人口百分之八十,少数的知识和领导阶级,不会不受他们的影响,所以谈到少数人的复古空气,首先不能不指出那作为他们的背景的大众。至于少数人之间所以发生这种空气,其原因与动机,可以分作四个类型来讲。
(一)一般的说来,复古倾向是一种心理上的自卫机能。自从与外人接触,在物质生活方面,发现事事不如人,这种发现所给予民族精神生活的担负,实在太重了。少数先天脆弱的心灵确乎给它压瘪了,压死了。多数人在这时,自卫机能便发生了作用。本来文学艺术以及哲学就有逃避现实的趋势,而中国的文学艺术与哲学尤其如此。
中国人现实方面的痛苦,这时正好利用它们来补偿。一想到至少在这些方面我们不弱于人,于是便有了安慰。说坏了,这是“鱼处于陆,相濡以湿,相嘘以沫”的自慰的办法。说好了,人就全靠这点不肯绝望的刚强性,才能够活下去,活着奋斗下去。这是紧急关头的一帖定心剂。虽不彻底,却也有些暂时的效用。代表这种心理的人,虽不太强,也不太弱,唯其自知是弱,所以要设法“自卫”,但也没有弱到连“自卫”意志都没有,所以还算相当的强,平情而论,这一类型的复古倾向,是未可厚非的。
(二)另一类型是带有报复意味的自尊心理,凡是与外人直接接触较多,自然也就是饱尝屈辱经验的人,一方面因近代知识较丰富,而能虚心承认自己落后;另一方面,因为往往是社会各部门的领袖,所以有他们应有的骄傲和自尊心,然责任又教他们不能不忍重负辱,那种矛盾心理的压迫是够他们受的。压迫愈大,反抗也愈大。一旦机会来了,久经屈辱的自尊心是知道图报复的,于是紧跟着以抗战换来的民族荣誉和国家地位,便是甚嚣尘上的复古空气。前一类型的心理说我们也有不弱于人的地方,这一类型的简直说我们比他们高。这些人本来是强者,自大是强者的本色,民族荣誉和国家地位也实在来得太突然,教人不能不迷惑。依强者们看来,一种自然的解释,是本来我们就不是不如人,荣誉和地位是我们应得的。诚然--但是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情总嫌有些不够大方罢!
(三)第三个类型的复古,与其说是自尊,无宁说是自卑,不少的外国朋友捧起中国来,直使我们茫然。要晓得西洋的人本性是浪漫好奇的,甚至是怪僻的,不料真有人盲从别人来捧自己,因而也大干起复古的勾当来,实在是这种复古以媚外的心理也并不少见。
(四)如果第三种人是完全没有自己,第四种人便是完全为自己打算的。有的是以复古来掩饰自己不懂近代知识,多半的老先生们属于这一类,虽则其中少年老成的分子也不在少数。有的正相反,又以复古来掩饰自己不大懂线装书的内容,暴发户的“二毛子”属于这一类,虽则只读洋装书的堂堂学者们也有时未能免俗。至于有人专门搬弄些“假古董”在国际市场上吸收外汇,因而为对外推销的广告作用,不得不响应国内的复古运动,那就不好批评了。
复古的心理是分析不完的,大致说来,最显着的不外上述的四类型。其中有比较可取的,有居心完全不可问的。纯粹属于某一类型的大概很少,通常是几种揉合错综起来的一个复杂体。说复古空气是最近新兴的现象,也不合事实。趋势早已在酝酿,不过最近似乎更表面化了一点。为什么最近才表面化?当然与抗战有关。历史在转向,转向时的心理是不会有平静。转得愈急,波动愈大,所以在这抗战期间,一面近代化的呼声最高,一面复古的空气也最浓厚。
就一般的人说,心理的波动,不足怪,但少数的知识和领导分子,却应该早已认清历史,拿定主意,游移虽不致改变历史,但是会延缓历史的进展,须知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却不容浪费。